地窖裏的惡魔4
作者:老衲
在穆利諾訓練場時,狙擊教官讓我們瞄準高麗菜,砰,一槍過去,高麗菜裏頭的番茄醬爆射出來,我第一次看到,嚇了一大跳,還以為,那真的是一顆人頭。
後來上了戰場,才知道狙擊教官的用心,他就是要讓我們將殺人這件事習慣化,「瞧,噴出來的是番茄醬、還是人腦組織,半點差別也沒有,你們躲在狙擊鏡後頭,扣下板機,遠方的戰場與後方的母親,都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
「你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瞄準目標,調整呼吸,然後扣下板機,沙皇已經下令,我們要搶回那片原來就屬於我們的土地,你們可能會在戰場上犧牲,也可能,受基督庇護,只少了一隻腿、一隻眼睛就能回到莫斯科,這些事情都不用想,最重要的就是,扣下板機。」
「扣下板機,瓦西里,敵人的頭就是一顆藏著番茄醬的高麗菜,別想太多,扣下板機就對了。」
狙擊教官叫甚麼來著?沃爾科夫?莫羅佐夫?還是索柯洛夫?忘記了,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狙擊教官教會了我很重要的一課:人頭,不過是一顆藏著番茄醬的高麗菜。
「開槍吧,瑪莎奶奶。」我說。
從我對阿米娜做了那件事以後,我的想法好像,就有了一些些改變。
我變得不是那麼想回到莫斯科,變得不是那麼想回到母親的懷抱,變得不是那麼想回去找阿米娜。
烏克蘭,是俄羅斯的疆界,古代的烏克蘭人,就是俄羅斯發配到邊疆去鎮守國門的一群人,他們操著俄羅斯語發展出來的方言,他們使用著與俄羅斯一樣的文字,他們是俄羅斯人的兄弟,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喜歡不一樣的東西,可是幽默感是一樣的,都聽柴可夫斯基,都讀托爾斯泰,都笑那些舊蘇聯時代的愚蠢笑話。
紅色蘇聯,曾經是烏克蘭的偉大祖國,烏克蘭曾經像是衛星守衛地球一樣守衛著俄羅斯,可是西方帝國來了以後,將原來是兄弟的人分開,他們鼓動那些烏克蘭叛徒倒向西方,所以沙皇才震怒,沙皇要阻止西方帝國將大砲架在莫斯科的門口。
所以我才被派到這裏,派到這個天殺的前線。
「你對阿米娜做了一些壞事,對嗎?」瑪莎奶奶說,「車臣戰爭時,我是軍醫,我知道戰場是怎麼回事。」她平靜地道,槍口仍然對準我,沒有一絲動搖。
「你開槍吧,瑪莎奶奶。」我說,雖然我知道瑪莎奶奶一開槍,我的手就會鬆開,而我的手一鬆開,老尼可的腸子就會噴血,可能會噴的我滿臉都是,雖然我知道,我死到臨頭了還緊緊壓著老尼可的腸子幫他止血是個愚蠢的想法,可是我還是壓著。
「你強姦她了嗎?孩子。我知道戰場,男人在戰場,會洩露出他們一切最惡毒的本能。」瑪莎奶奶的槍口還是沒動,「我在車臣戰爭時,被俄羅斯人強姦過,也被車臣人強姦過,那沒甚麼,孩子,我知道,他們是因為無法辨認心中真正的敵人,才對我做這樣的事情。」
瑪莎奶奶繼續說:「我很幸運,我活了下來,祖拜羅夫就是我那次懷上的孩子,他一直......他一直很想知道他真正的父親是誰,他在北高加索找了十年,又在南高加索找了十年,他去過格魯吉亞、亞美尼亞,甚至是亞塞拜然,你知道的,很多極端的車臣民族主義的武裝份子躲在巴庫。」
「莫斯科永遠在找出海口,他們想要控制裏海與黑海之間的通道,所以高加索永遠只能是悲劇之地,祖拜羅夫找了快二十年,我不敢告訴他,他的種,很可能是來自莫斯科或者是聖彼得堡,那幾年俄羅斯人殺瘋了,車臣人也瘋了,我被俄羅斯人抓去,又被車臣人抓去,因為我能開刀,我是在布拉格學的醫學,我的外科指導教授是多芙娃克,她是整個捷克最好的女醫師,跟我一樣,又漂亮,又強悍,我回到車臣時,我的父母以我為榮......」
瑪莎奶奶的眼睛裏頭忽然湧溢淚水,她說:「可是後來戰爭來了,車臣一下變得不一樣了,所有人,男女老幼都開始參與戰爭,我先是幫車臣士兵縫腳,後來又幫俄羅斯士兵縫手,最後所有人都瘋了,都瘋了,戰爭,最後只留下給我一手可以快速幫人類止血縫線的技能,還有我的祖拜羅夫。」
「告訴我,我那五十多歲才交到女朋友的兒子怎麼了?他本來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我告訴他好多回了,可是他是個懦夫,是個只會喝伏特加的懦夫,始終不敢去死。」
「祖拜羅夫,死了。」我說,我慢慢回頭,看著瑪莎奶奶的雙眼,她眼睛像是榛果,我早該想到的,她不是真正的俄羅斯人,「祖拜羅夫死了,可是他沒受折磨,一槍而已, 伊格爾為了要搶他的錶送給我,因為我在上一場戰爭中,送了伊格爾一雙好看的襪子。」
我早該知道,是手上那件金光閃閃的金錶洩露了我與祖拜羅夫之間的關係,瑪莎奶奶從一遇到我,就一直用餘光偷偷打量我的手,搶來的東西真的太多了,我完全忘記那時從祖拜羅夫手上剝下來的金錶就在我手上,而瑪莎奶奶當然會記得她那老兒子的金錶。
「阿米娜,她......她一看到祖拜羅夫死了,就發瘋似的要打、要咬我們,我們到處躲,俄羅斯軍人不殺女人,我們沒辦法,把她送上軍車運走了,去了哪裏我不曉得,或許是軍妓營吧?抱歉。」
我還是忍不住撒了個謊,沒辦法,但我確實地告訴眼前的高加索老奶奶真相,她兒子死了,她兒子的女友會被當成妓女,我最大程度地刺激瑪莎奶奶,如果她要殺我,我也沒有怨言。
我看著瑪莎奶奶那像是榛果般的眼睛,我試圖催眠自己,像是「透明」教的,兩人的交手,要從眼神接觸開始,或者說,從一開始的眼神接觸,戰鬥就已經開始了。
我說服自己,我在心底說服自己,說服自己到連我自己也相信這個故事,「瑪莎奶奶,我很抱歉,但這是戰爭,妳也曾經經歷過,戰爭......戰爭就是這樣,帝國主義的惡徒要將大砲架在莫斯科的門口,我們不得不抵抗,我們不得不......不得不作出一些我們自己也不願意發生的事情。」
我的呼吸開始平穩,很好,我知道透過「透明」的呼吸法,我已經將心跳穩定下來,瞳孔也開始縮小,雖然瑪莎奶奶做過軍醫,但我不相信她會注意到我前面說謊時,瞳孔放大到比死人的瞳孔還大。
「祖拜羅夫最後有說甚麼嗎?」
「沒有,即使有,他也來不及說,我們也來不及聽,他像是一條狗一般死掉,瑪莎,妳知道的,這是戰爭。」
「阿米娜呢?你們會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讓她去當軍妓嗎?」
「我想,孕婦在軍妓營中可能更受歡迎,如果阿米娜沒有被搞到流產的話,或許能夠將孩子生下來。」
「阿米娜最後被送走的時候,有說甚麼嗎?」
「她說俄羅斯人都應該下地獄,每一個,包含沙皇。」
砰。
槍聲迴盪在地窖裏頭,雖然我歷經過更大的砲彈聲,可是地窖裏頭的迴聲,比平原上的爆炸聲更大,我的半規管被震得一陣暈眩,我感覺到耳朵裏有像是水一樣的東西流出來,那可能是血。
我深呼吸,我重新用「透明」調整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的張力,我意外發現,沒有一寸肌膚的張力,是受到槍傷時應該有的張力。
瑪莎奶奶的槍法很好,她將槍口對準我,可是連我的耳朵都沒有被子彈掃過,她將子彈打在我身上的牆上,子彈,深深地嵌了進去。
「謝謝你對我說的謊,」瑪莎奶奶將馬夫洛夫扔在地上,說:「來吧,孩子,讓我接手,完成最後的手術。」
瑪莎奶奶拿著抗生素粉,走上前來,輕輕地撒在老尼可的腸子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出,才發現「透明」雖然能幫助我調整皮膚表面的張力,我卻無法用「透明」去調節心底的壓力。
直到呼出這口氣,才將心底所有的壓力一下子釋放,『是不是我沒有真心地敬拜基督呢?』我想,是不是我將身心靈完全交給基督,我就能若無其事的開槍,若無其事地說謊?
瑪莎奶奶將抗生素粉撒完消毒後,開始一層一層,將老尼可的肚皮縫合回來,我鬆了口氣,卻有更多疑惑產生。
「瑪莎,妳......妳為什麼不瞄準我的頭?」我問。
「我想,我得先做完手術。」瑪莎奶奶說,「我在布拉格學醫的時候,多芙娃克告訴我,我們醫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救人,不管是否對方是撒旦,也要先救活他,再等上帝審判。 」
瑪莎奶奶的話,像是一記拳頭打在我身上。
老尼可曾經告訴我,「透明」中有兩種拳頭,一種關於破壞,一種關於治療,可是我想不清楚,瑪莎奶奶的拳頭,到底是破壞,還是治療。
我想不清楚,我好希望老尼可趕快醒來。
老尼可一定可以搞清楚再告訴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