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裏的惡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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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裏的惡魔5

作者:老衲


瑪莎奶奶治好老尼可後,我與老尼可一起回到哈爾科夫的駐軍中。

兩方仍在交戰,可是我已無心待在戰場,我向部隊申請退役,但不被允許,蒙主憐憫,我在搶占霍普蒂夫卡村鎮的戰役中,失去了右腳,軍醫給我裝上義肢,可是我再也無法衝鋒,連上下裝甲車,也需要同袍的幫助。

那支滑膛霰彈槍射中我的右腳時,我對基督起誓,我只是感覺微微的發熱,隨後就摔倒在地,我的腳,骨頭、肌肉、血水,還有破爛的軍褲與軍靴,像是一顆西瓜炸裂在空中,紅色為主,綠色的軍褲與軍靴是鮮紅的陪襯,我的眼睛那時候看不到甚麼別的東西,只有眼前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影,可能是被那霰彈槍射出的塊彈炸裂而產生的巨光所影響,看不清楚,或許是一種好事。

告別的時刻,沒有任何言語或畫面,反而更美。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贏了,在霍普蒂夫卡臨時搭建的野戰帳篷,那手術台,比瑪莎奶奶的地下室還簡陋,不過,我的傷勢很單純,霰彈槍的塊彈打中我的膝蓋,讓我的大腿也跟著被擊裂成粉片碎塊,軍醫只好將我的大腿以下全部切除。

基督憐憫,那呆頭呆腦戴著厚重霧氣眼鏡的醫生,只挖到我的胯骨為止,沒連我的老二也一起挖掉。

老尼可叼著菸,將那個農村小夥子提到我面前,就是那個拿著霰彈槍躲在門板後面想把我打死的小夥子,那傢伙我原來還以為是多兇悍的人,他被老尼可拎著,扔到我的面前。

「隨你處理,瓦西里。」老尼可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被炸斷腿沒多久,這群畜牲頂不住我們的炮火,就投降了,我細細盤問過他們,他們早就想投降,這小夥子又放了一記冷槍,才打斷你的腿,真是個屎拉出來的小賤貨,不是嗎?」

老尼可叼著菸,他肚子上的傷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瑪莎奶奶的縫線功真好,細細與老尼可的腹肌紋理結合在一起,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地方曾經被子彈貫穿。

老尼可說:「太多俘虜了,我得再去操操烏克蘭修女,天殺的,根本操不過來,他們在霍普蒂夫卡這村裏藏了太多女人了。」

我揮揮手,讓老尼可別擔心我,老尼可笑笑,「記得呼吸,瓦西里,少了一隻腿或一隻手或一隻耳朵、眼睛,都沒關係,呼吸,『透明』的呼吸能讓你繼續像雪豹一樣兇猛的活下去。」

我沒理會老尼可,將目光轉回那個用霰彈槍祝福我的烏克蘭農村小夥子。

他抖得像一隻待宰的雞,只有十四歲,瘦得像根稻草的烏克蘭農村野雞。

「你叫甚麼名字?」

「..................」

我試圖用,兩人是平等的語氣,對他說話:「你應該聽得懂俄語?我也學了一點烏克蘭語,如果你希望我用烏克蘭語,請告訴我。」

「......奧斯塔普・梅爾尼克」

「奧斯塔普,我可以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嗎?我叫瓦西里・阿列克謝耶維奇・涅克拉索夫,你可以叫我瓦西里。」我伸出手,試圖與奧斯塔普握手,他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手來握著,然後馬上放開。

「......你......你會怎麼對付我?」他問。

我搖搖頭,說:「我不會對付你,事實上,我認為你炸裂我的腿,是對我的祝福,我本來就想申請退役,離開這裏,可是長官一直不允許,這下可好了,我沒了右腿,他們得重新考慮我的退役請求。」

我看著他淺灰色的眼睛,他的眼睛與我們俄羅斯人幾乎沒有不同,我想起瑪莎奶奶的榛果色眼睛,我說:「我得謝謝你,並且,跟你道歉,我們是俄羅斯軍人,我們得執行俄羅斯的意志,可這不妨礙我們可以是朋友。」

奧斯塔普的臉上,滿滿的是不信任與懷疑,「你......你是不是腦子被炸彈震傷了?我們村裏有好多女人都是這樣,會脫光衣服滿村亂跑,老人們說,那是因為她們經歷戰爭,腦子被炸彈的氣流給震傷的緣故。」

我笑了起來,「伏特加!誰來給我一瓶伏特加?」

周圍都是傷兵,有些人仍在呻吟,或哀號,濃重的消毒水味瀰漫著整片擔架床邊,地板鋪著防水帆布,滿是泥水與血水的交織,醫生與護士來來去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一名鵝蛋臉的亞麻髮色女護士白了我幾眼,卻從裙底下扔給我一只鋁水壺。

我拔開瓶塞嘗了一口,伏特加,純正的伏特加,上次我嚐到這麼好喝的伏特加,還是在跟老尼可學「透明」的時候。

我喝了一口,遞給奧斯塔普,「喝吧,會讓你好一點。」我說,可是我的右髖骨邊開始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幻肢痛?』,我想到那些曾經看過,在戰場上失去四肢的俄羅斯戰士,在睡夢中仍會為他們那些早已經不存在的殘肢劇痛而流淚。

我分不清楚現在的劇痛,是所謂的幻肢痛,還是嗎啡退去以後的傷口疼痛,我或許比奧斯塔普更需要這壺伏特加,但我願意讓他先喝。

奧斯塔普肯定很久沒有喝酒了,或許,是連水都很久沒有喝到,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將整壺伏特加給乾掉,才依依不捨地還給我。

「好多了嗎?奧斯塔普。」

他的臉刷地紅了起來,我懂了,他是連酒都沒怎麼喝過的十四歲少年,他說:「真好喝,謝謝你,這樣我就算等等被你開槍打死,也不怕了。」

我笑,說:「沒有人會打死你,至少我不會,我已經表達完對你的感謝,你可以走了。」

奧斯塔普瞪大雙眼:「你......?你是認真的嗎?」

我點點頭,揮揮手,讓他快點走。

我後來還參加了幾次戰役,我的退役許可才被發下來,我發現,從小在東正教(我們稱之為基督正教)中被修士教導的美德,在戰場上是完全不存在的,俄羅斯曾經信奉過偉大而純潔的共產主義,也重新相信過自羅馬教廷分裂出來之後的東正教,可是戰場,是另一個故事,是不同於教義或者主義那種童話故事以外的另外一種故事。

從戰場上回來的人,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像我,是懦夫,一想到戰爭就禁不住地渾身發抖,一想到戰場就擋不住的懺悔,我以前相信基督,是因為我的媽媽,可是我後來相信耶穌基督,是因為我需要。

我需要一個人,或許是神,能夠接納我,能夠赦免我所有的罪,我開始重新反省,過往認為那個移民到加拿大,把「透明」交出去給西方世界的叛徒,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叛徒?還是他是對於蘇聯解體以後的反省?

透過那位「叛徒」與他妻子的傳播,如今,俄羅斯的「透明」已在全世界有四百多家道館,我退役以後領國家給我的退休俸,在全世界旅遊,在全世界的「透明」道館進修,我默默地參加他們的練習,雖然我的義肢讓我的行動不是很方便,但,「透明」這項格鬥術它不僅僅只是一項格鬥術,所以它不是只以勝負作為格鬥術的唯一標準。

「透明」更像是一種生活方式,要把你的內在掏空,洗乾淨,放在陽光底下曬乾淨的生活方式,那名「叛徒」,給「透明」制定了很多外在的規範式練習,比如蹲下,比如俯臥撐,比如捲腹,比如縮腿,「叛徒」的頭腦很好,他是真正懂「透明」的人,他知道要教一個完全不理解「透明」的人的時候,需要讓這些人先產生張力,再教他們去除張力的辦法。

有機會,真想去加拿大見見這名「叛徒」,想知道,他當年離開俄羅斯的想法。

我後來沒有與阿米娜結婚,甚至連媽媽我都不敢聯絡,只偶爾在國外打長途電話給她報平安,我怕媽媽知道我完完全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如果一個母親發現她的兒子變成惡魔或是她的兒子永遠不與她見面,我不知道一個母親會選擇哪一項。

今年是我退役的第二年,我還沒有找到答案,我還沒有找到為什麼老尼可才剛剛被瑪莎奶奶救治好,他馬上拿皮帶從後頭勒死瑪莎奶奶的答案。

老尼可說,他一醒來就知道眼前的這位女醫師,是敵人,是過往車臣地區的叛亂份子跑到烏克蘭的偽裝,他一確定自己的傷勢完全控制住,他就殺了對方,因為怕對方手中的麻藥,可以在他疏忽時對他下毒。

我想與瑪莎奶奶談談她的過往,可是再也沒機會,我後來讀到一則二戰時的紀錄,一名納粹德軍拒絕對猶太人執行槍決,他的長官威逼,而那名德軍扔下手槍,自願地走入猶太人的行列中,最後,納粹長官下令將那名德軍與其他猶太人一齊打死。

我沒有那名無名德軍的道德感,我眼睜睜地看著瑪莎奶奶的臉色由紅轉紫,由紫轉黑,最後死在我的面前,像一條狗一般死去,就像她的兒子祖拜羅夫一樣凋零死去。

我還是在透過「透明」的練習想找回自己,也或許是東正教,也或許是別的一些甚麼東西。

我想念阿米娜,瘋狂地想,可是有時候另一個阿米娜會出現在我的夢裏,她最後並沒有去軍妓營,而是被輪姦而死,她的男朋友祖拜羅夫也是,我們將他綁在樹上,沃爾夫想出一招新的整人方法,用軍刀將他的頭皮割開,倒入水銀,沃爾夫說這是他在西伯利亞時,從中國人那裏學來的辦法,說那些水銀可以慢慢地,從頭皮的傷口中沁入,然後慢慢將一個人的皮膚給完整地剝下來。

祖拜羅夫最後哀號了三天三夜才死,沒有人嫌他吵,甚至覺得那個聲音讓人很好睡,因為嚎叫與呻吟是戰場的背景音,就像你坐火車能睡著,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火車輪子框隆框隆的背景音。

我想起瑪莎奶奶那時,在幫老尼可動手術的時候跟我閒聊過,穆斯林,全世界的穆斯林都不一樣,中國的穆斯林被稱為回回,而中國的穆斯林中,流傳著一種很奇特的武術,叫作心意六合拳。

這種心意六合拳,在中國的河南、西安、武漢、安徽,甚至是上海,都有流傳,聽說最近中國東南方的一座小島台灣,也出了一個心意六合拳的高手,叫老衲,有機會我也想去會會他。

等事情想明白了,再回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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