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亞拉里克.格林乘車進入地下停車場時,友人的管家王嬸早早就等在停車格前。
「沒關係,今天是陰天,況且只要直接開進停車場,也曬不到多少太陽。」
亞拉里克笑了笑,摘下墨鏡問:「小路的狀態怎麼樣?」
「少爺還是把自己反鎖在房裡,不吃不喝不跟我們講話,也不接老爺和夫人的電話。」
王嬸垮下肩膀,帶著亞拉里克走向電梯道:「我和老爺、夫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您是少爺最尊敬也最喜歡的人,請您勸勸少爺吧!」
「我盡力而為。能把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嗎?」亞拉里克跨進電梯廂中。
「當然!沒問題!」
王嬸連續點頭,按下雇主家所在的樓層鍵,從電梯內說到玄關外,再自玄關外講到客廳沙發椅上。
「……老爺鎖了少爺的卡,勒令少爺除了上學上補習班外不准出門,然後出去一定要由司機跟著。」
王嬸從女僕手中接過一杯水,喝了兩口潤潤喉,望著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道:「結果少爺把自己鎖在房中鎖了整整三天,雖然房裡有些零食飲料,但三天實在是……」
「會影響健康了,特別是對十三歲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而言。」
亞拉里克替王嬸把話說完,放下咖啡思索片刻,向王嬸與女僕問:「能替我準備至一些餐點嗎?要清爽、高纖、富含蛋白質和維生素,然後放涼了也好吃的。」
「這是……啊!」
王嬸雙眼亮起問:「您想到讓少爺出來的辦法了?」
「有頭緒,但不保證成功。願意陪我賭一把嗎?」
「您太謙虛了!我這就讓人……不,我這就去準備!」
王嬸迅速站起來,和女僕兩人三步做兩步直衝廚房。
半小時後,王嬸與女僕帶著擺滿湯水、堅果、雜糧麵包、沙拉、三明治、涼拌豆腐……眾多輕食的雙層餐車回到客廳。
亞拉里克從女僕手中接過餐車,微笑道:「接下來交給我,如果有事我再傳訊息,兩位去休息一會。」
「那就萬事拜託了。」王嬸再度鞠躬。
「我盡力而為。」
亞拉里克推著餐車離開客廳,沿長廊來到最末端白門前,敲了敲門扉喊道:「小路,是我,亞拉叔叔。」
「……」
「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是誰通知我,是王嬸,她擔心你把身體搞壞,所以打電話給我。」
「……」
「她說,你上週在學校暈倒送醫,檢查後發現你嚴重貧血,身上還有抽血瘀青。你爸媽知道後要王嬸搜你房間,找到抽血工具與好幾套……十分簡潔大膽的服裝。」
「……」
「同時,銀行發來通知,說你把你爸的信用卡附卡刷爆了;你的朋友承認,過去幾個月你時常拜託他們向王嬸說謊,找理由約你出門,但實際上他們不知道你上哪了。」
「……」
「你媽和王嬸覺得你交到壞朋友,你爸則覺得你被寵壞了,而你則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
「我向你說這些,是想和你確認王嬸告訴我的訊息有沒有錯誤──如果你願意和我核對。」
「……」
「不過讓我頂著過敏風險出門,站在這裡碎念個不停的原因,和王嬸或你父母無關。」
亞拉里克停頓幾秒,注視緊閉的門扉問:「你記得去年我們在巴黎見面時提起凡爾賽宮,從皇宮聊到瑪莉皇后,在說到她死於斷頭台後,你問我,同樣是殺人,為什麼劊子手和軍警是職業,殺手卻是罪犯。」
「……」
「我的回答是,因為行為本身沒有絕對的對錯,對錯要看行為的動機,也就是『為什麼做這件事』。」
「……」
「劊子手和軍警殺人的動機除了賺錢外,還有保護人民、執行法律和維護社會秩序;但殺手殺人的原因只有錢,而毫無理由的踐踏生命換取金錢不只自私,還會讓社會崩潰。」
「……」
「而我在此的原因,是想知道你的動機。」
亞拉里克拿起餐車上的水壺,給自己到一杯水潤喉後,切入正題道:「小路,你是一個會看著富麗堂皇的宮殿,思索為什麼有人殺人拿勛章,有人殺人被砍頭的孩子,我不相信你會因為交到壞朋友,或是單單基於任性,就做出王嬸說的那些事。」
「……」
「我相信你有一個深刻的理由,或者說,動機。」
「……」
「不過得我先聲明,我不保證我會認同你,我只保證我會抱持開放的心態,傾聽並理解你。」
「……」
「容我老王賣瓜一下,我是個挺值得爭取的盟友,首先我和你爸有交情,其次我朋友不少,戶頭裡的錢也還算能看,不管你需要錢、人脈還是對你爸媽情緒勒索,我都能提共。」
「……」
「你可以慢慢考慮要不要拉攏我這位盟友,今晚扣除解決生理需求,我都會待在你房外。」
「……」
語畢,亞拉里克仰頭將杯中的清水飲盡,放下杯子坐在地上,掏出手機播放交響樂團的演出影片。
同時,他伸手從餐車拿了一個雞胸肉三明治,配著悠揚的弦音嚥下,正思索接下來要吃沙拉還是豆腐時,眼角餘光捕捉到門扉開啟的瞬間,立刻抬頭往右的方向看,與握著門把縮在門內的少年四目相交。
亞拉里克微笑問:「好久不見小路,你開門是要讓我進去,還是想要出來?」
少年──小路──沉默,但後退幾步,讓出足供成年人進房的空間。
「謝謝。」
亞拉里克起身,拍拍餐車問:「我能帶進房嗎?王嬸聽說我沒吃晚餐,又要在你房外窩一晚,就把晚餐、消夜乃至早餐都一併做了。」
小路看向餐車,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但沒有吐出半個字。
「你不拒絕,我就當你同意囉。」
亞拉里克將餐車往前推,頂開房門進入房間。
緊閉兩日的房間聞起來有股凝滯感,亞拉里克一抬頭就看見空蕩的書櫃,與被掃到櫃角邊的書本,以及翻倒的椅子與木凳。
他什麼也沒說,極其自然地來到房中央的單人床尾,抓來一張椅子坐在餐車旁,望著仍站在門邊的少年靜待對方開口。
小路關上房門,猶豫片刻後來到床側,從床墊和床板的夾層中抽出一本相簿,走到亞拉里克面前遞給對方。
亞拉里克接下相簿,翻開封面看見小路親暱地窩在一名自己全然陌生的三十歲男性的懷中,先是反射性地睜大眼瞳,再清楚感受到少年帶有濃厚緊戒的視線。
「小路,這是……」
亞拉里克拉長尾音,手指陌生男性問:「如果我會錯意還請你原諒,這是你男友嗎?」
小路點頭,臉上毫無表情,可爬滿血絲的眼瞳熾熱又尖銳。
亞拉里克捕捉到小路的眼神變化,目光放柔露出笑容道:「恭喜!能愛人與被愛都是好事。」
小路肩膀猛然一顫,雙眼瞪的比亞拉里克看見陌生男性時還大上兩倍,接著鼻頭抽動迅速落淚。
「哇哇別哭,我不是為了弄哭你才過來!」
亞拉里克站起來去找衛生紙,一面替小路拭淚一面道:「我是想聽你的動機,或愛情故事才來的,你要是哭到喪失語言能力,就只能筆談了。」
「我才不會喪、喪……咳!咳咳咳!」
「你已經喪失了,這幾天都沒喝水嗎?房間的浴室應該能弄到水。」
「我沒、我有……咳咳!」
「好了好了別說了,張嘴啊──」
「啊什……唔!」
小路瞬間凍結,因為亞拉里克在他開口時,以驚人的速度拿湯匙舀蔬菜湯塞進少年嘴中。
「滋味不錯吧?基底應該是雞湯」
亞拉里克抽出湯匙,又舀一杓問:「再來一口?」
小路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正想說「不要」,肚子便咕嚕鳴叫,臉色頓時更難看了。
亞拉里克微微抿唇,放下湯匙沉聲道:「小路,我想你大概把絕食當成向父母抗議的手段,但你有沒有想過,當你餓到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時,父母會怎麼做?妥協?自責?懺悔?」
「不……不關、關……」
「我覺得答案是:破門而入把無法反抗的你送醫灌食吊點滴。」
亞拉里克拉起小路的手,將湯匙放到掌中道:「如果你希望,我會告訴王嬸這一車的食物都是我吃的,反正本來就是做給我的。」
小路注視湯匙,靜默足足一分鐘後,握住匙柄坐上床尾緩慢地喝湯。
亞拉里克暗自鬆一口氣,坐下繼續翻閱相簿,相片中小路與陌生男子從相依而坐,漸漸轉成同床共枕,同時少年身上的服裝也從制服或外出服,改成各色「大膽」服飾,他的目光也因此轉為深沉。
小路沒瞧見亞拉里克的變化,壓抑兩日的飢餓勾走他的注意力,先是掃空蔬菜湯,再將涼拌豆腐、沙拉與三明治吞進肚子裡,清空餐車第一層近半數的餐點後,才停下手長吐一口氣。
然後,他握著亞拉里克遞上的水杯,說起與照片中男性的相遇。
小路是某個手遊的資深玩家,該手遊去年年末推出高難度關卡,他很想要拿到關卡獎勵,卻怎麼樣都打不過,正煩惱時,同好推薦他一名暱稱克里斯的代打玩家。
克里斯是一位畫家,所以不要錢也不要遊戲點數,只要求委託者給他一張正面照,並且在完成委託後充當繪圖模特兒。
小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委託克里斯,而當晚他就通過高難關卡,兩人約在速食店碰面,一人拿畫冊一人拿可樂面對面坐了一小時。
離開速食店前,克里斯遞給小路自己的名片,說小路是自己心中理想的模特兒,希望下周能在同一間店見面。
小路同意了,他心想速食店是公開場合,且克里斯也不限制他做其他事,就當打發時間。
而在兩人第七次碰面時,克里斯忽然問小路,是不是感到無聊?
「我說沒有,克里斯說在他面前我不用偽裝,然後帶我去他朋友的店。」
小路低著頭道:「是一間音樂酒吧,有爵士樂團表演,我點的是無酒精飲料。」
「我相信,否則你的戀情曝光的原因就不是暈倒,是醉倒了。」亞拉里克道。
「那天之後,我們見面的地點就換了,克里斯帶我去很多地方,全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你喜歡嗎?」
「喜歡。」
小路掐緊水杯道:「但克里斯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帶著我到處走,暴露了行蹤,把仇家引來了。」
「他欠錢還是有感情糾紛?」
「都不是,是被懸賞。」
「……啊?」
「克里斯不是人類,是吸血鬼!」
小路站起來咆嘯,從衣衫中撈出一條藍寶石項鍊,將項鍊按上餐車嘶吼道:「很多人要他的命,但他太喜歡我了,所以頂著被仇人發現、太陽湮滅的風險,頻繁和我見面!他在躲起來前,冒死送給我這條項鍊,告訴我要繼續快樂的……快樂……我沒有他怎麼可能快樂!」
亞拉里克瞪著藍寶石項鍊,靜默將近半分鐘才深深吸氣,手按額頭問:「所以……你貧血的原因是抽血餵養克里斯先生,信用卡會刷爆也要供應他的生活所需,那些大膽的服裝則是……」
「那是克里斯給我的禮物,也是我的興趣!」小路大吼。
「我了解,我了解所以你冷靜點,我也需要冷靜點……」
亞拉里克抬手安撫,凝視藍寶石項鍊沉默許久,站起來問:「你房間的浴室有牙膏嗎?」
「有。你要做什麼?」
「做個測試。」
亞拉里克轉身走進浴室,拿著牙膏與牙杯回來,將牙膏擠進牙杯中,再將牙杯注入清水,最後把藍寶石項鍊扔進去。
「亞拉叔叔!」小路尖叫,伸手要搶回項鍊。
亞拉里克一手擋住小路,一手掐住寶石將項鍊拎出來,然後食指拇指輕輕一壓,當著少年的面將寶石捏成細粉。
小路僵住,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這是魔術用的道具寶石,只要放到有牙膏的水中浸泡幾秒,就會……」
亞拉里克揉了揉指上殘留的寶石粉道:「變得很脆弱。」
小路看著從亞拉里克指尖流逝的粉末,張口又閉口數次才細聲道:「那是……傳家寶,克里斯說是……」
「我想他可能受到欺騙,或者遇到某些意外。」
亞拉里克抽衛生紙插手,一臉嚴肅的道:「小路,你能把克里斯先生的資訊,例如手機號碼、信箱、社群帳號、住家地址之類的,任何你能想到可以聯絡到他的方式都告訴我嗎?我擔心他可能遭遇不測。」
小路看著地上的寶石碎粉,沉默許久才從床底下翻出暗藏的手機,將克里斯的聯絡方式乃至兩人的對話紀錄通通傳給亞拉里克。
※※※※
亞拉里克在小路的房又待了一小時,直到少年睡著才離開房間,花了點時間向王嬸串供兼交代事情,然後才回到自己的坐駕上。
他繫上安全帶握住方向盤,但沒有踩下油門,望著空無一人的地下停車場許久,粗吐一口氣拿出手機,撥通通訊錄上排在第一位的號碼。
「嗨親愛的,拉斯維加斯的演出順利嗎……剛從賭場回來了?那太好了,那給我一點時間,我有不吐不快的事……我沒有怎麼樣,是國雄的孩子小路,他被人騙財騙色了……對,就是小路,他只有十三歲沒錯,騙他的是個三十歲的人渣。
天殺的!啊不就還好我是個貨真價實的五百歲吸血鬼……我是說夜血者,沒想到我會有被你糾正的一天……總之,要不是我知道吾輩曬太陽只會想睡覺不會化成灰,也不是真的靠血液過活,且不只有個魔術師伴侶,還能徒手捏碎人造寶石,不就讓那垃圾唬過去了!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