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生日的清晨，是鬧鐘喚醒了我，不是「系統」。
秋日的陽光穿過窗簾，在床單上留下安靜的菱格。關掉那臺老舊的電子鐘後，我在床上坐了十分鐘，檢視著自己的身體——手指、手臂、胸口，等待那個傳說中的時刻。
每個人都說十八歲的清晨會不同。能量會在血液中湧動，視線會穿透牆壁，或者意識會觸及他人的思緒。但我只感受到平常的心跳，平常的呼吸。
那股應該貫穿全身、為靈魂進行最終校準的資訊流，始終沒有出現。
我的身體，依然只是我的身體。
在這個時代，我們活在一個被「系統」託管的世界。自出生起，每個人的基因序列、成長數據都被記錄分析。系統會在每個人十八歲生日的凌晨五點整，根據其潛在特質，授予一項獨一無二的「天賦」。那不僅是成年禮，更是每個人正式被寫入社會秩序的座標。
樓下的鄰居阿姨，她的天賦是「麵糰的絕對發酵」，烤出來的麵包永遠鬆軟如雲朵；街角那位總在打瞌睡的警察，能在方圓五百公尺內感知任何一個「即將被遺忘在公車上的錢包」。
這些都不是拯救世界的能力，卻像空氣中的塵埃，構築了我們日常生活的樣貌。當然，也有更耀眼的存在。那些被稱為「英雄」的人，他們的天賦更強大，負責處理塵埃無法解決的風暴。
而我，林燼，在十八歲生日的早晨，成為了系統數據庫裡第一個「Null」。
沒有錯誤代碼，沒有延遲通知。我的狀態，就是一片徹底的空白。
下樓時，母親正在廚房忙碌。她沒有問，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有著我熟悉的溫柔，和她試圖隱藏的憂慮。她將一盤灑滿糖粉的法式吐司推到我面前，輕聲說：「先吃早餐吧。沒關係，或許你只是……比較慢而已。」
她說得小心翼翼，彷彿「慢」這個字是她在那一刻能找到的最溫柔的謊言。
我點點頭，叉起一塊吐司。糖粉的甜膩和心底那股無法命名的酸澀，一同在嘴裡化開。
窗外，一道拖著金色光尾的人影正以超音速劃破天際。那是「晨曦」，我們這座城市的守護者。整座城市彷彿都因她的飛翔而甦醒。
只有我的世界，依舊悄然無聲。
沒有天賦覺醒的我，進入了一所不必考核「天賦應用潛力」的普通大學，主修歷史。這是一門與當下這個高效、精準的時代顯得格格不入的學科。教授總說，歷史的價值在於記錄那些無法被數據量化的，屬於人的溫度與選擇。
或許，這是我唯一能觸及「人」這個本質的地方。
我的生活很簡單。上課、打工、在圖書館裡翻閱泛黃的紙張。我看著同學們用各種微小的天賦為生活增添便利。坐在我前排的女孩，能讓筆記本上的墨水自動排列成最易記憶的圖表；咖啡店的同事，能精準預測下一位客人會點什麼。
他們的光芒都很微弱，卻足以反襯出我的格格不入。我像是誤闖了一場盛大舞會的幽靈，看得見所有人的舞步，卻聽不見引導著他們的音樂。
唯一能將我與那個「天賦世界」連結起來的，大概只剩下陳曦了。
「晨曦」是她被授予的代號。但對我來說，她永遠是那個小時候會把冰淇淋分我一半的陳曦。
我們的世界，在她十八歲生日那天凌晨五點，就已經被劃分開來。她飛向天空，而我，則留在了地面。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具有某種意義，是在那場被稱為「低語之災」的事件中。
那天下午，我正在社區圖書館幫忙整理舊書。突然間，街上傳來奇怪的聲音——不是尖叫，而是一種低沉的呢喃，像是許多人在同時說著同一句話。我透過窗戶望出去，看見街上的人都停下腳步，眼神空洞地朝市中心廣場的方向走去。
圖書館裡的其他人也站了起來，包括那位天賦是「讓書本自動歸位」的館員。他們的眼中有著陌生的光芒。「必須去廣場，」館員說，聲音平板得令人心寒，「必須聚集。」
我試圖拉住他，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撥開我的手。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如行屍走肉般湧出圖書館。只有我，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中央，感受著那種孤獨的清醒。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擁有大範圍心靈控制能力的罪犯所為。他的天賦能夠影響所有具備「天賦能量」的人，因為超能力之間存在著某種共振。但對我來說，那些控制的波動就像是收音機的雜訊，聽得見卻無法影響。
在所有人都被那股力量牽引著走向混亂時，我能夠自由行動。我看著空無一人的早餐店，想起老闆娘早上還在抱怨瓦斯爐的開關有點鬆。我走了進去，在寂靜的廚房裡，將那個沒有關緊的瓦斯總閥轉到底。
我做不了什麼大事。我無法阻止那個罪犯，也無法喚醒任何人。我只是做了一件任何一個清醒的人都會做的小事。
事後，兩位穿著制服的調查員找到了我。
「為什麼你沒有被控制？」其中一位問道，眼神銳利。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但心中有個模糊的想法正在成形。
他們檢查了我的所有數據，最終，在我的檔案上，用一個特殊的標籤覆蓋了那個冰冷的「Null」。
「穩定點（Stabilizing Point）」。
他們解釋說，我是一個不受任何超能力共振影響的個體，在某些特定災難中，能夠保持絕對的清醒。他們說我很重要，希望我能加入特殊應變部門。
我看著他們眼中那種發現稀有資源的光芒，輕聲拒絕了。
「我只想……繼續過我的生活。」我說。
他們有些失望，但沒有強迫。只是給了我一個緊急聯絡器。「如果有需要，我們會聯絡你。」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表面上沒有改變。但我知道，我的「普通」有了一個官方認證的名字。那不是天賦，更像是一種……狀態。一種不被捲入漩渦的狀態。
半年後，發生了一場被稱為「寂靜之夜」的城市級別災害。起因是一名天賦為「絕對電磁脈衝」的罪犯，在市中心的能源樞紐釋放了他積蓄了整整十年的能量。
一瞬間，整座城市的光都熄滅了。
所有電子設備失靈，交通系統癱瘓，通訊中斷。城市陷入了一片史前時代般的死寂與黑暗。
在這種極端的混亂中，「晨曦」成為了唯一的光源。
新聞畫面透過備用能源，斷斷續續地傳來。陳曦浮在城市的上空，像一顆人造的太陽。她將自己的能量提升到極限，釋放出溫暖而安定的光芒，籠罩住下方數百萬騷動不安的市民。她的光芒驅散了黑暗，也安撫了人心。主播用激動的語氣稱頌著她，說她是「黑暗中永不墜落的太陽」。
那一夜，她拯救了整座城市。
我看著窗外那片遙遠的、屬於她的光芒，心裡卻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
第二天，城市逐漸恢復秩序。傍晚時分，第一盞路燈重新亮起時，整條街都爆發出歡呼。
我走在人群中，卻繞開了回家的路，朝著城市裡最偏僻、最陰暗的那個舊工業區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往那裡走，像是有種直覺在引導。在那片廢棄廠房的陰影裡，我找到了陳曦。
她不再是晨曦。她脫下了那身雪白的戰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T恤，蜷縮在一根巨大的水泥管道裡。她看起來很疲憊，臉色蒼白如紙。她將自己埋在膝蓋裡，身體微微顫抖著。
我沒有出聲，只是在她身邊坐下。
黑暗的水泥管道隔絕了外界恢復秩序的喧鬧。這裡很安靜，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過了很久，她才用一種極其沙啞的聲音說：「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猜的。」我說，「小時候，我們心情不好的時候，不都喜歡找這種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角落嗎？」
她沒有再說話。
我又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剛從便利店買的、還溫熱的紅豆麵包，遞給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在管道外透進來的微弱暮光中，我才看清她的眼睛。那裡沒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恐懧。
「他們都說我像太陽。」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但他們不知道，太陽……也是會耗盡的。我的天賦，是以生命力為燃料的。我照亮他們的時間越長，我自己的世界，就變得越暗。」
她頓了頓，繼續說：「我害怕黑暗，林燼。我的天賦讓我成為了最不能待在黑暗裡的人。我必須不停地發光，為別人，也為自己。可當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從身體內部蔓延開來的、真正的黑暗，比外面……比昨晚的城市，可怕一萬倍。」
她就像那隻被困在我們掌心的螢火蟲。所有人都讚嘆它的光芒，卻沒有人知道，每一次閃爍都是在消耗它短暫的生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無法替她分擔痛苦，也無法修復她那過於強大的天賦。我沒有任何能力去改變這一切。
於是，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
在這片無人打擾的、純粹的黑暗裡，我陪著她，一起害怕著那片黑暗。
我跟她聊起了大學裡那些無聊的歷史故事，聊起圖書館裡某本書散發出的霉味，聊起便利店新出的、味道很奇怪的飯糰。聊著這些最平淡、最無趣、最不需要任何天賦就能觸及的，屬於一個普通人的日常。
不知過了多久，她緊繃的身體似乎一點點地放鬆了下來。
她小口小口地吃完了那個紅豆麵包。
然後，她靠著冰冷的水泥管壁，在我身邊沉沉地睡著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睡覺。在那些英雄紀錄片裡，她永遠精力充沛，永遠在微笑。但在這裡，在這片被她的天賦所恐懼的黑暗中，她終於能夠安穩地睡去。
因為這裡有一個不會發光，也不需要光的人，陪著她。
一個絕對的，黑暗的，安全的，普通的人。
天亮時，陳曦醒了。她看起來依然疲憊，但眼神裡那股瀕臨破碎的恐懼，消失了。
她看著我，很輕地說了一句：「謝謝。」
然後她又說：「你知道嗎，林燼。你的『沒有』，或許才是最溫柔的天賦。」
她站起身，重新變回那個遙遠的晨曦，飛向了黎明的天空。
我回到家，洗了個熱水澡。鏡子裡，我的倒影清晰可見。在我的個人狀態欄上，系統的標籤依然是那個冰冷的「穩定點」。
過去，我總覺得這個詞代表著「工具」。
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它或許也可以是「依靠」。
我無法拯救世界。我甚至無法點亮一盞燈。
但我能在所有人都被心靈控制時，關緊一個瓦斯閥門。我能為一個害怕黑暗的太陽，撐開一片可以讓她安然睡去的黑夜。
或許，這就夠了。
現在的我，依然每天七點起床，依然去買早餐，依然在圖書館裡與那些泛黃的歷史對話。我不再覺得這些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每當我看見街上的超級英雄匆忙飛過，我會為他們默默祝福，然後繼續我的路。
有時候晚上，那個緊急聯絡器會響起。那是應變部門的請求，在超能力大規模失控時，他們需要像我這樣的「穩定點」去執行一些關鍵任務。我總是靜靜地接受，做完之後又回到日常。沒有媒體報導，沒有讚美，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我知道，這就是我的超能力——在一個充滿變化的世界中保持不變；在一個追求非凡的時代守護平凡；在所有人都想要改變世界的時候，成為世界可以依靠的支點。
前幾天，有個剛覺醒超能力的少年來找我。他說他的能力是「讓番茄醬流出得更順暢」，在同伴中顯得格格不入，問我是怎麼接受自己的平凡的。
我給他泡了茶，就像當年陳曦疲憊地坐在我身邊時一樣。
「平凡從來不是被選擇的結果，」我說，「而是一種選擇本身。當全世界都在追求光的時候，選擇安於黑暗，需要更大的勇氣。」
少年離開時，步伐比來時輕快了一些。
夜深了，我站在窗前看著這座城市。遠方的摩天大樓上，超級英雄們的身影在夜空中劃過光影。
而在這裡，在這個普通的住宅區，在這個普通的房間裡，我感受著自己存在的重量。
不是拯救世界的重量，而是見證世界的重量。不是改變一切的責任，而是保持一切的溫柔。
這也是一種超能力，不是嗎？一種讓世界保持平衡的，平凡而珍貴的超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