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親節,想聊聊自己的父母。
我跟媽媽提起房貸壓力很大,想找份兼職工作。她問我想做什麼,還說她願意幫我推銷。我打趣地回:「我要寫小說,寫妳的故事。」
原以為她會像平常那樣冷笑一聲,沒想到她停頓了三秒,然後一本正經地說:「那要從我很小開始寫……」她當下那副認真思考的模樣,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媽媽小學還沒畢業,就得幫忙做草編手工品,貼補家用。畢業後便進入紡織廠,經常輪大夜班。三個哥哥、一個弟弟,賺的錢都可以留著自己花,只有她得交出全部薪水,負擔一家七口的伙食與生活費。 我常拿她和姊姊的婆婆比較—明明年紀相仿,命運卻天差地別。
親家母是家中長女,從小有鞋穿,能上幼稚園,倒是她的弟妹沒這待遇;媽媽則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卻從未被當作寶貝看待。
有一次,哥哥送我一大盒麝香葡萄,我盛情難卻,笑著抱怨:「哥也太誇張了吧!」
沒想到這句話竟戳中了媽媽的心。
「妳就收下啊,那是妳哥疼妳。哪像我,做牛做馬,有三個哥哥又怎樣?沒一個疼惜我這個唯一的妹妹。」
那語氣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這是一輩子的痛,早已結痂,但從未癒合。
婚後的她,既沒有娘家的支援,也沒有婆家的依靠,只能和爸爸一起拼命加班、熬夜,咬牙買下人生的第一間房子。
長年過勞、忽略保養,使她中年之後毛病不斷。反觀親家母,分得三間房產,靠收租安穩過活,衣食無虞。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親家母,也有令人同情的地方,那也是她與媽媽之間唯一的共通點:都嫁給了不體貼的丈夫。
親家母曾被丈夫氣到想咬舌自盡,但為了孩子,最終忍了下來;媽媽也一樣,貧賤夫妻百事哀,她和爸爸一遇到挫折就爆發激烈爭吵,互不退讓,卻始終沒有放棄彼此。
若是現代人,可能早就分道揚鑣了。但他們就這樣吵吵鬧鬧、跌跌撞撞,撐過四十年,攜手將孩子拉拔長大。
在這個凡事講求效率、連婚姻都能輕易重啟的時代,他們的堅持,實在難得。
很簡單的兩個人,卻完成了一件不簡單的事。
她不是故事裡那種溫柔、包容、偉大的母親,但她的確,用盡了自己的一生,在我們背後默默撐著。
而我的父親,話少、無甚生活情趣,也沒有什麼夢想,只求日子平平安安過下去。
他雖不像媽媽那般為原生家庭無條件奉獻,但同樣成長於冷漠的環境,缺乏關愛,也未曾學會如何溫柔對待自己。
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他看到孫子一個人吃掉一整顆動物造型的包子,自己只分到半顆,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對媽媽感嘆,自己小時候家境清寒,七個兄弟姊妹搶食,最小的他常常只分到一兩口;如今年近古稀,還要和妻子分一顆包子吃,想想實在可悲。
我們聽了都愣住了。那種造型可愛的甜食,我壓根兒不想吃,而媽媽也只是想嚐一口味道而已,更何況,他從小搶食養成狼吞虎嚥的壞習慣,後來因此飽受胃酸過多之苦,甚至患過胃潰瘍。按理說,他根本不該多吃,媽媽為他著想,他卻陷入過往的饑餓記憶裡,慨歎身世。
說白了,他是在和唯一的孫子「爭寵」。
因為童年飢餓和缺乏關愛的經驗,他對「被照顧」和「被關注」有強烈的渴望。看到孫子能獨享一顆包子,而自己只分到半顆,心理因而產生不平衡感。
這讓我想起國中時,有一次我對外婆開玩笑抱怨爸媽重男輕女,話很快傳到媽媽耳裡,那晚爸媽把我罵了一頓,怪我讓他們丟臉,然後把一根雞腿重重丟進我碗裡——那不是關愛,而是一種帶著羞辱的餽贈,像在說:「看,我們沒有偏心。」
出社會後,獨立自主的我早已不再執著父母的愛,卻沒想到,父親一把年紀,仍在用各種方式討愛。
事實上,父母都沒真正走出童年的陰影。他們在原生家庭中不被重視,習慣隱忍、自我壓抑,心性在冷漠與匱乏中扭曲變形——小時候怎麼被對待,長大後便如法炮製,原封不動地複製給下一代。這不是惡意,而是他們唯一熟悉的生存方式。
從他們對我買房的反應,也能窺見一二。
爸爸對我買房的反應,隱隱映照出他童年那段缺乏安全感的歲月。
他覺得新家住個十年就能脫手,之後回來老家附近買房,乍聽之下像是在替我規劃未來,卻在下一句暴露了真正的盤算:「到時我們也老了,沒辦法再去市場買菜了。」
他從小在冷漠且缺乏關愛的環境長大,當時不懂什麼是安全感,成年後格外渴望生活的穩定與保障。這種思維模式,使他無意識地重複童年被框限的角色定位:老了需要有人照顧,生活安排必須簡單直接,任何變動都會帶來不安。
然而他用自己熟悉的方式為自己描繪一張安穩的晚年藍圖,卻未必顧及我的意願和夢想。
媽媽則不同。她擔心孩子在家啃老,尤其怕女兒覬覦家產。
我和姊姊住得遠一些,她反而比較安心。她話裡總帶著刺,不是針對我們,而是源自對人性與世道的深刻戒心—在她眼裡,出嫁的女兒就是外人,未嫁的女兒,在分產時也同樣是外人。
她從小辛苦養家,卻在分產時一毛錢也沒拿到,那種被排除的痛,她記恨到老。可惜的是,如今她無意識地重複了自己母親對她的行為。當年無法被自己的母親接納與疼愛,成為母親後,她將這份「不被接納」的經驗投射到自己的女兒身上,讓痛苦繼續延續下去。
為了省去我們日後處理財產的麻煩,媽媽想趁早把土地賣掉。但這理由太牽強,那塊地長年少有人問津,開價並不高。
說穿了,是怕百年之後,女兒會和兄弟爭產,成為家庭矛盾的導火線。 媽媽口口聲聲擔心我老來無依,其實是怕我成為兄弟的負擔。
2018年3月,大嫂殺小姑的水泥封屍命案震驚社會。
媽媽特地打電話來談論這則新聞,其實是想提醒我:兄妹一起住,不只不合適,還可能破壞將來各自家庭的和諧。
如今我擁有自己的房子,媽媽的顧慮應該一掃而空了吧……
他們辛苦拉拔我們四個孩子長大,我們照顧他們是應該的。但是當我單純為了媽媽的健康著想,執意要買跑步機,她卻立刻拉起防線,要我把錢省下來,存點養老金,因為她跟爸爸沒錢可以留給我。
我付出的越多,她的防備卻愈深。
就算我簽下拋棄繼承權書,她也未必相信—我是真的沒打算跟兄弟爭什麼。
金錢是魔鬼,再多的愛也無法與之抗衡;我只希望寶貝將來不會因為一點身外之物,將至親視為外人。
父母用勞力養大我們,卻不懂如何用情感靠近孩子。
因為沒有人真正愛過他們,他們也無法用我期望的方式愛我。 所以,我不該為難他們,只能學會自己給自己愛,撫慰那個曾被忽視的自己。
如今,我不再執著成為讓父母驕傲的女兒,也不再期待從他們身上獲得什麼。
只願父母健康平安,便是子女最珍貴的財富與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