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有部分的自己還站在北美館的頂層俯瞰一切。看電風扇懸吊,不知所依,鞦韆一樣搖盪,也看人們和他對看,盡情互動。外面晴雨不定,晴雨同時發生。天光透進整面玻璃窗,也成為整體動態的一份子。
上個月,我還坐在那下面的椅子上黯然神傷。而今我卻和他站在同個空間的最高處。好像電影的續集一樣不可思議。
我們說的話也總是那樣,起點和目的地相同,然而路徑截然不同,常常用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達成相似的思維目的。你一句我一句交錯,彷彿對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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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望畫跟畫的縫隙間,我總稍微環顧四周是否有畫畫的人。彷彿過了好久好久,終於有了。
相認之前,他懸在紙上的右手絲毫沒有顫抖,視線也沒有要從臨摹的對象離開的意味。而我,只是那樣無措的繞著他,像是繞一顆恆星。
在氣場跟氣場的對峙與流動間,語言彷彿次等物。
我很快地就發現,只有不需要假裝鎮定的陌生人,我才會騰出空間將他們納入其中,就如同他人為我所做的那樣:坦然的為我的緊張騰出空間。
回過頭來赫然發現,他彷彿他選的餐廳和咖啡廳,是360度開放式的存在,很穩,敞開。任何人如果有意願都可以自在走進去再走出來。只是客人越不過吧檯,身體抵達不了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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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近乎驚怕的黑暗,同時有讓人暈眩的一盞發亮泉水,人們在那裡看,那裡拍照。
第一次,我在黑暗中不知道他在哪裡,想呼喚他的名字,但是名字太陌生,我說不出口,只能撤退到出口仍然有亮光之處等待。沒有幾秒,他的確在微光的地方重新出現。
我們撤退到燈下,有進有退,彼此咬定彼此怕黑,再次協商進入。
第二次,他的衣袖就是我僅能依憑的事物。噢,還有他不停跟相撞的路人道歉的聲響。目不視物,只感覺到側向的泉水仍然不固定的在發光噴湧,抵抗固定的當時當刻。突然地,手和手在黑暗中指認,相遇。就那樣,只有幾秒,很快地,有誰的閃光燈突然照亮全部,我們彷彿受驚的倉鼠,再次退到出口,佯裝鎮定。
「沒有病都要發出病來了。」我抱頭對著提醒癲癇患者小心進入的警告牌說。
他的視線從側邊掃過我的眼睛,沒有接話,好像穿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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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是陌生人。
文字對話的第二天我好像就一直坐在同一個地方發呆。好像並非等待,就是一直在很逼近他的地方看。也有緊抓的時刻,也有突然在棉被裡面崩潰的時刻,心臟疼到不行。那些被拋棄感成了不定期發作的病痛,在坐著時突發,就必須更加給他們空間去哭,去看見。
對,他映照出來的品質:空間、當下、輕盈。
我們仍然是全然陌生又自由的。
而我自己卻神奇的可以看見自己了。彷彿在此刻以前,我都是在練習打穩基礎,慢慢成為地球人,根系往下擴展,再下去一點,再下去一點。
於是我可以飛,不只是垂直前往高空或是恣意表演墜落。而是一種擴張,朝四面八方,像是蔓延,像是無聲的爆炸。
我突然發現那種如同使命但又沒那麼厚重制式的,如羽毛般輕盈並且異常清晰的物事。萬物與萬物互相感通,我也是其中之一,是以我可以表達。我任意表達,以任何形式,好像余怒的佈道者:「我四處遊走,飄忽于精神之上/經歷石頭和花朵。一件事物/與一件事物,一雙手/和另一雙手,它們都是我溝通的目的」,也像朱利安反覆唸叨的,「游」於事物之間開展。
同時,我看見有花在伸展枝葉。我在原地,看他遠遠的在那裡看,在那裡虛位以待。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我看見花朵原來也會步履蹣跚。
不知幾刻的時間,我回過神,突然發現靠得很近,可以感覺那種活生生的能量,像是萬花筒不思議,像是那天尚未相認之前,我在客運上默默看隔壁弟弟轉開魔術方塊,讓顏色錯開又重新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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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認的中午,我們在多個展間小跑步來去,像玩。
「妳喜歡哪一個?」
這個、那個、那個,喔,還有那個,那個。
我們喜歡的完全沒有重複。
好不容易在其中一個定下來,我說這是我困在裡面很久的一幅畫,光非常美,裡面又有水瓶,我偏愛畫家畫透明水瓶,非常偏愛。
「但是,這幅畫的打光一直抖動,讓我的眼睛有點分心。」我又說。他也被我的話語移動,開始看光不看畫。
於是我們轉身,把視線投向天花板的照明。他指認出打在這幅畫上的那道漂浮不定的燈。
別人平視看畫,我們卻同時習慣把視線投向高處,更高處。轉身回來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成了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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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真正懂得我的睡蓮。起初,我只是靜靜地栽種它們,從未想過要將它們畫下⋯⋯一處風景,不會在一日之間佔據你的心。直到某天,我忽然感受到池塘的魔幻魅力,如同啟示降臨。我拿起調色盤。自那之後,幾乎再沒有換過其他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