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瀹茗,才入口,森林的氣息就先一步抵達。不是那種帶露水的清甜果香,也不是少女氣質的花。不是,是木頭,是霧,是沉在老岩根縫裡的什麼味道,順著喉往上飄,像某種記憶——舊木櫃、潮氣、樹皮剝落聲。
那氣味很明確,不像現代香水那種層次分明的寫實感,也不是博物館裡標示得好好的植物標本味。更像是:你突然在某個午後,進入一座剛下過雨的山林,那裡什麼都不說話,只有空氣,在你皮膚上寫字。
霧霧的,陽光灑不下來,但有光。從葉間、從風縫裡滑下來。那種光不是照亮,而是提醒——你還活著,你在這裡。茶的氣,就這樣浮著,像一首沒有標題的詩,或是一種,不能記起卻始終記得的夢。
橡木苔的氣味,是的,對,就是它,曾在某瓶過度昂貴的香水裡聞過,只是那味在那裡被打理得太乾淨,太有設計感。而這一泡老欉,釋放的氣息,反而更像那原初——凱爾特神話裡的苔,覆蓋神殿的地衣、靜默精靈的吐息,不是香,是氣場。嗅覺裡的神話地景,你以為自己在喝茶,其實,你走進一個故事的森林。
茶湯初入,清涼得有質地,不是涼,而是有重量的涼,是泉水滴在背脊的那種觸感。木味湧上來了,不是節奏,是空間,是古木年輪,一層又一層展開在舌面與頰內,好像你嘴裡正長出一座森林。
然後是那段收斂——帶點煙燻與皮革感。茶湯像在口腔裡舖了一張老皮椅的觸感,粗粗的,微微刺,不痛,卻讓你知道時間在這裡留下痕跡了。
慢慢,那收斂也軟了,像一口氣釋放,不急不躁,沒什麼甜,但你知道它來了,只是用別的語言,像古木內部緩緩滲出的霧氣,溫柔又濕潤。甘味不是亮的,是厚,是圓,是你在古井邊低頭探看時,那種來自地底的聲音,不說話,卻有迴音。
再往後,是整片森林開口。不是開花,是呼吸。一口茶,整座林在你口中活起來。舊樹、落葉、苔痕、濕石,甚至你聽見了一隻鹿踩過枯枝的聲音——不是幻想,是氣味的記憶,重建出來的真實。
而那一道光——你始終記得它。經過樹葉、穿過風的流線,投下來的碎影,讓空氣像被打磨過一樣柔亮。這光不喧嘩,卻給了整泡茶一種節奏的影子,不是時間,是林間流動的寧靜。
你不再是喝茶。你在森林裡,靜靜站著。茶湯為門,嗅覺為徑,靈魂穿過那些氣味組成的霧。
若此刻再加一根雪茄——Padron 1964,這場體驗會有聲音,有重量,有餘韻,甚至有低語。Padron 的煙體,如老樹下的根,深、沉、不急,跟老欉的茶氣一樣,是要時間換來的東西,不可造假。
而背景配上坂本龍一的〈Solitude〉,更完整了——低頻斷句的鋼琴,像誰在你耳邊說話,又誰都沒說。橡木苔不是香,是結界。茶不是味,是靈魂的通路。
看著茶湯變色,看著那股欉香如森林的氣,慢慢覆下來。你知道,你遇見了一個有靈魂的空氣,有身體的時間。
這時你才懂,茶不是在杯裡,香也不是鼻子裡,它們都在你和世界之間,那個最安靜的地方。在霧散盡前,我還沒離開那座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