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夜】
落雪紛飛,雪花飄向神崎琉生的髮梢及衣襟,柔細且剔透,淒美似一幅幅他曾經紋繪過的那些紋身圖案。
這是初雪呢。神崎琉生仰起頭,想牢記此刻雪花輕盈飄落在夜空中的漫妙景象,等一回到工房,他定要立刻先描繪出這雪夜的草稿圖。
「走開!不要過來!」但此時,蘆葦花叢間,卻傳來女子怨忿的呼叫聲。
除了掙扎喊叫聲,似乎還夾雜著幾句男人們的低吼咒罵。
神崎琉生停下腳步,眉頭一皺,直覺這些嘈雜之聲,是不該惹、也惹不起的麻煩人物。他決定加快步伐,趕緊遠離是非之地。
「放開我!」女子的反抗聲更激烈了,蘆葦花叢間不時傳出糾纏拉扯的躁動聲浪,一波又一波,伴著女子悲憤的掙扎聲,穿透進神崎琉生的耳中。
這聲音越聽越耳熟,好像曾在哪裡聽過。
他遲疑著,腳步再次停了下來。
「讓我死!你們放開我!」女子十分激動,似乎是想尋死。
想起來了,沒錯,他的確曾經聽過。「是細川家的……。」
神崎琉生一聽出這聲音是何人之後,轉身便往蘆葦花叢的那頭匆匆奔去。他認得這聲音的主人,是細川遙小姐!
「還給我!」細川遙髮髻上的銀簪被圍繞在她身邊的男子搶走,另外兩名身型壯碩的大漢則一左一右架住她,不讓她脫逃。
「想死,也等還完細川家的欠債,贖了身再死。」搶下銀簪的三井暉冷言道,一臉無情地睨向細川遙悲憤難抑的美麗面容。
細川家原是當地經商致富的鄉紳,自從細川老爺病逝後,近年後輩子孫爭產惡鬥之下,家道因而逐漸衰敗。
這位細川遙小姐,正是細川老爺生前最寵愛的長孫女。
但是早將祖產全輸在賭桌上的父親,竟將女兒當成賭本抵押給了妓館。
三井暉揮舞著手上的銀簪,將它比劃在細川遙的頰邊,惡形惡狀威嚇她:「等妳還清細川家的債,就算想死千次百次,都不再有人會攔阻,但在死之前,總不能辜負了這張比畫中美人還迷人的臉蛋呀!」
雪花飄飛,細川遙一頭散亂的烏絲迎風飄舞,雖顯狼狽,卻也異常嫵媚。
她震驚地瞥了眼昏暗中的蘆葦花叢間,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細川遙看見了。
那是一張因為害怕被認出,在驚慌中倉促戴上面具的臉。
【噩夢美人】
月餘後。
某日,神崎琉生起了個大早,受雇前往遊廓,準備替妓館裡某位新來的遊女紋身。
神崎琉生絕對是這一帶技藝最優秀的紋身師傅,遊廓裡各妓館中最美的遊女紋身,皆是出自神崎琉生的墨針之下。
三井暉在門口迎接他,親自向神崎琉生介紹屋內的新遊女:「這位是夜夜子,要請神崎師傅用您的巧手,好好替她紋一幅最美的畫。」
神崎琉生朝這位被喚作夜夜子的遊女頷首致意,夜夜子靜默不語,背對著他。
即使看不到面容,但僅只是這不語的背影,亦能看出她的忿恨與悲傷。
神崎琉生一眼便認出了這是誰的背影,距離上次初雪之夜在蘆葦花叢間撞見時,已經相隔整整一個月。
進來這地方的人都明白,在離開妓館大門死去之前,細川遙都不會再活過來了。無論是軀殼還是魂魄,都只剩一個被人喚作夜夜子的遊女。
站在門邊的三井暉開口指示:「挑吧,選一幅讓男人只看一眼,就永遠忘不了妳的紋身圖吧。」
聞言,夜夜子轉過頭,低垂著臉,瞥了一眼神崎琉生遞上來的紋身圖範本。
她指向範本紙上的一幅畫。畫中的主角,是一張極具惡相的面具。
「您選的是般若。」神崎琉生解說道,心中卻頓感驚訝,遊女們一般總喜歡挑些柔美亮麗的花卉圖案紋在身上,但眼前這女子,挑選中的卻是充滿恨意的怨靈!
夜夜子目光堅定,原本還恍惚失魂的眼神,在見到般若紋身圖案的瞬間,居然像是溺水之人終於抓到了救命浮木。「這張帶著怨恨的般若最適合了,我需要。」
般若的傳說,源自於《源氏物語》,是女人因妒恨而生的怨靈,太過強烈的負面情緒,甚至導致惡靈暫時脫離肉身,化成如厲鬼似的般若之面去害人。
妒恨的怨靈頭上長出一對角,眉頭緊皺,兩隻眼窩深陷,突起的大眼球像隨時都會掉落下來的銅鈴,而咧開至耳緣的大嘴,露出了猛獸般猙獰的獠牙。
恐怖的惡相上,卻並非一張憤怒的臉,反而是一半苦笑,一半哭,凝視越久便會越覺得哀傷。
傳聞說,這是一張可以驅噩避煞的臉。
「但美人的身上若是紋了般若,男人會不會反而被嚇跑?」神崎琉生問。
「我不在乎他們是否驚嚇逃跑,只有這般若,才能幫助我安心入睡。」
每夜每夜,她都遭受噩夢纏身,也許……只有這紋在身上的般若之面能夠救她了。讓她不再驚懼到連尖叫聲都喊不出來的被嚇醒,也不會再渾身直冒冷汗,顫抖的雙手甚至害怕到無法合掌祈求上蒼。
「只要戴著陰森面具的可怕惡鬼,別再出現在我的夢中,就算全身都必須紋上般若之面也不要緊。」
「戴著陰森面具的惡鬼?」
「那面具沒有表情,死氣沉沉的,豆子般大小的空空眼洞底,好像躲著一雙又一雙可以把人吞噬掉的偷窺眼神。」
夜夜子解下腰帶,褪去和服,雙手貼靠在胸前,露出光潔無瑕的美背,吹彈可破的細嫩肌膚,第一次如此赤裸地主動展現於男子的眼前。
在這地方,每一雙眼睛,都可以肆無忌憚的打量她的身體。
她閉上眼睛,維持自己身為閨秀的最後一絲尊嚴,對面前的紋身師傅以禮相待:「神崎師傅,就請您動手為我入墨,在這求死不能的身軀上紋一幅般若之面吧。」
神崎琉生取出一條乾淨巾帕,沾濕後,輕柔拭淨夜夜子託付給他的這片光滑背脊。
眼前這被險惡世道逼入絕境的遊女,想必會是每個男人都曾渴望碰觸的綺麗美夢。
手中的筆,開始在夜夜子的背上輕緩游移,描繪出她指定的般若怨靈。
【惡魔紋記】
他的雙手,直到現在都還隱隱發顫,刺疼著,麻熱著,恍若隨時都可能燃燒起來。這樣的情況,是幾天前從遊廓的妓館替夜夜子紋身之後就開始了。
神崎琉生不是第一次紋繪般若之面,但像此刻這樣,顫抖的手既疼且麻,發燙到握不穩紋身工具的詭異狀態,卻是生平第一次。
夜夜子的聲音,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好幾天了都仍揮之不去。
「那面具沒有表情,死氣沉沉的,豆子般大小的空空眼洞底,好像躲著一雙又一雙可以把人吞噬掉的偷窺眼神。」那日,夜夜子是這麼形容的。
神崎琉生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燙,活像一塊被扔進岩漿裡、堅硬又滾燙的赤鐵。
「躲著一雙又一雙……,」他複習似的喃唸著夜夜子說過的話,站起身,走向工具櫃,打開其中一格抽屜,拿出一張古老的木雕面具。「可以把人吞噬掉的偷窺眼神。」
「你是……,」他望著手中的面具,捧住面具的雙掌,剎那間變得更加刺癢發燙。「戴著陰森面具的恐怖惡魔嗎?」
神崎琉生無從得知每晚糾纏夜夜子小姐的噩夢究竟是什麼,但他卻清楚記得自己每個夜晚的夢。
因為害怕忘記,他瞞住所有人,將夢境祕密地紋記在自己的身上。
夢裡,夜夜子小姐渾身赤裸地躺臥在無人的蘆葦花叢間,暗色的夜空靜靜飄下白雪,皚皚的雪花,柔細且剔透,淒美似一幅他親手紋繪過的雪夜花。
「她討厭你,鄙視你,憎恨你,要把你從噩夢中趕走。」神崎琉生瞪住他親手雕刻的這張陰森面具,以冷漠的、近乎嫌惡的語氣對它抱怨道:「其實,我也是……也像夜夜子小姐一樣討厭你,鄙視你,憎恨你!你這只敢躲在面具底下的惡魔!」
咆哮過後,神崎琉生沮喪又憤怒,羞忿地將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
面具底下的他,其實不只雙手發燙,他整個人全身上下都滾燙著,即使過了那麼多天也難以冷卻。
在夢中,他戴著沒有表情的慘白面具,像被扔進岩漿裡、堅硬又滾燙的赤鐵,肆意狂妄地佔有蘆葦花叢間那誘惑人的無瑕嬌軀。
一次一次又一次,深刻且炙熱。
在無人驚擾的夜夢中,在潔白無垢的雪夜天,在伴著夜夜子聲聲吟哦嬌喘的搖曳蘆葦花叢間。
「惡魔……是惡魔沒錯。」一滴滴懺悔的眼淚,自面具底下滑落。神崎琉生邊低聲咒罵,邊動手解開衣襟,驀地,只見一大塊變形扭曲的紋身圖案,像鑿壞了的醜陋浮雕一樣,從腰際纏繞到他的大腿!
渾身赤裸躺臥在蘆葦花叢間的夜夜子小姐不見了,他可望不可及的綺夢,這會兒竟變幻成最可怕的模樣!
入墨的紋身圖案上浮起一顆顆肉芽似的瘤狀物,隆鼓的肉瘤色澤妖豔無比,彷彿隨時都會從深處破裂開來。
紋刺進他皮膚裡的夜夜子小姐,原本美得不可方物,但現在,那變成醜陋肉瘤糾纏在他腰間和大腿上的,竟是夜夜子小姐想要用來趕走夢中面具惡魔的般若!
這無端出現的般若怨靈,令神崎琉生痛苦難耐,疼癢著,刺麻著,分分秒秒都似正被烈火焚燒。
他沒有瘋,他感覺得到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些怪事。痛,癢,麻,燙,這一切都還可以忍受,但最讓神崎琉生不能忍受的,是夢中的夜夜子小姐卻消失了!
他從工具櫃的另一格抽屜內拿出刀子,對準扭曲變形的紋身圖案,開始一塊一塊刨割下自己身上的妖豔肉瘤。
血花滿地飛濺,小顆的肉瘤連皮帶肉被刨了下來。
「我詛咒!誰也不許再看一眼這張惡魔的面具,多看一眼,都會像我一樣受盡煉獄般的痛苦折磨至死!」
【般若之面】
神崎琉生再一次將面具戴在臉上,此刻的他,慾望如焚身野火,燒灼著他滾燙的身心。他知道,不能再靠近那慾望了,再走近一步,這夜夜奢求的貪念,終將會害死他自己的!
但是只要戴上這張兩粒豆子般大小眼洞的陰森面具,他就能夠看見自己親手紋繪出的般若之面,以及那名背上紋著般若之面紋身的女人了。
透過這詭異的面具,又可以再次見到他渴慕已久的女子,即使她已從端莊典雅的細川遙小姐,變成被困在遊廓裡失去自由的遊女夜夜子。
每個夜晚他都吿誡自己,只要再看一眼,再讓他貪戀的多看一眼就好。
這瞬間,紋上般若之面的夜夜子已經睡著,雖然她眉頭緊蹙,睡得不沉,但總算是可以如願以償入睡了。
而他也終於可以透過這張面具的咒術之法,偷潛入自己的慾望深淵,貪婪地窺視著正陷於迷夢中的夜夜子。
驀地,覆蓋在夜夜子身上的被褥像是被人悄悄掀了開。
克制又壓抑的沉濁氣息,彷若就貼近在夜夜子的髮絲、耳畔和她光滑如玉的頸子上。
面具下如火在燒的雙眼,正想像著自己肆無忌憚的以眼神愛撫著夜夜子的每一寸肌膚,或以眼神溫柔地低吻著她美麗背脊上的般若之面紋身……。
突然間,夜夜子背上的般若竟倏地張開它咧至耳緣的血盆大嘴,忿忿地狠力一咬,瞬間就噙咬住了那張面無表情的咒術之面!
「啊!」神崎琉生慘叫一聲。
戴著陰森面具的臉痛極了,他疼得難受,想立刻取下來查看。但離奇的是無論他的手再怎麼用力拔扯,卻都無法將面具從他的臉上拿下來。
般若的獠牙勾箝在咒術之面上,又更使勁的往裡緊咬。
「啊啊啊!好……好痛啊……!」猩紅的鮮血從神崎琉生的臉龐流下,濺溢在他的臉與那張古老的詛咒面具之間。
救命!太痛了!他的臉居然像是被這張面具箝箍住了似,他雙掌緊扣著面具兩端,使盡全身的力氣都想要把面具拔下來,因為他痛苦得就快要窒息了……。
般若憎恨地扭動脖子,頭一甩,勾咬在嘴裡的咒術之面便瞬間碎裂!
咒術被毀,神崎琉生也終於扯下他臉上的面具了。
但他的痛感卻更劇烈難忍,他哀嚎著抱住自己的血臉在地上打滾。而滾落在他腳邊的古老木雕面具裡,竟沾黏著他被硬生生撕扯下來的殘爛臉皮。
他就知道,這炙烈的慾望,終有一天會害死他自己。
但幸好,有了般若紋身的守護,夜夜子從此都能安心入睡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