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此事背景
Ray 近日受邀上美國 YouTuber Logan Paul 主持的 Podcast 節目,在被問及「台灣是怎麼樣的地方」時,形容台灣每個人就像 NPC 一樣,死氣沉沉。此番言論引發台灣網路輿論兩極反應。批評者認為他在國際平台上傷害台灣人的形象;支持者同意,他道出了部分年輕人對低薪、教育與社會氛圍的無力感。也聽到一些說法指出,其實一個高中生這樣發表對家鄉的意見,受到批評雖然很正常,引起那麼大的情緒反應,倒也大可不必(這種意見我覺得屬於有道理,但太反人性而且馬後炮。不可能因為多了這個意見,下一次某網紅的炎上就變得比較不大驚小怪。總之就是沒啥建設性)。
NPC的意思是 Non-Player Character,就是遊戲中由系統控制、缺乏自主行動的角色。我最近一次聽到 NPC 的說法,應是在 youtube上一個討論尼采哲學與maga親緣性的哲普節目(推薦,滿有趣):https://youtu.be/oI4fSxkqdLU?si=nfPGTM9qrjEzSvEB
個人對這個說法有感,是因為以前有陣子我也會形容某人很像npc。我的意思是,他不處理任何超出系統預設的問題,一旦越界,對話就會進入無限重複的迴圈。這著實是一件讓人難過又挫敗的事情。
但我猜 Ray 之所以這麼說,應該不是出於在與人的社交上遇到大量對話重複的困境。因此只能主觀臆測,他認為——
這是一個大膽的跳躍的猜測——
- 基於npc依附於系統的特性來看,他認為,他所遇到的台灣人缺乏個人主觀意識或是獨立判斷的能力;或者是,
- 他單純就是覺得台灣人的服從性很高。
特別強調,服從性高跟缺乏主觀意識、獨立判斷能力,是兩件事情。一邊服從一邊忿忿不平的大有人在。而忿忿不平是一種相當強烈的主觀意識。
為什麼會說這是大膽的猜測
大家對於這個npc的說法接受得如此自然,以至於在我看過的媒體討論上,沒有人在考慮定義的問題。哎,現在講到定義的問題還很容易被笑,你這無可救藥的哲學系。但是到底你說的 npc 跟我說的 npc 分別是什麼意思?在許多議題的討論上,這問題遠比想像中重要,又遠比想像中容易被忽略。
但我這裡也不是要談論沒有交集的對話這個問題。按照脈絡來看,Ray那麼說,的確是批評之意。
但 NPC,Non-Player Character, 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首先,最明顯的,有不需玩家的角色,也就有玩家。也就是說,當我們說別人像個 npc,不管自己是否意識到,同時也暗示了一種二元對立的世界觀:玩家 vs. 非玩家。衍生出來:主角 vs. 龍套。
這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個人主義的思維,如果我們不使用那個爭議的詞:美式。或者是說,西方文化。在英語文化(或西方文化),NPC 這個說法早就突破了遊戲圈,並不算罕見。類似於成為自己人生的主角,而不是別人故事的背景人物。於是「不要當 NPC」幾乎等同於「活出獨特的自我」、不要當沒個性、順從性強的人。當然啦,如果推向哲學極端,這就會逼近一種獨我論的視角。
這是一個中二但讓人類腦袋很舒適的結構。連尼采也提出了類似(不完全相同)的東西,超人與馴羊。想當年聽到老師純正發音 Übermensch,只覺得真是有夠帥,難怪希特勒情不自禁。如果Übermensch 能夠自主制定價值,超越外部強加的道德與真理;馴羊則是盲目服從社會規範、缺乏獨立價值判斷的群體。
(題外話,後者的確是很像 NPC 。但前者是玩家嗎?似乎也沒那麼精準。一句人人聽過的老話,don’t blame the player blame the game。小時候我也玩遊戲,深知玩家不可能是什麼超越性的存在,最多只能說,高明的玩家很懂得善用規則。硬要說,在一個遊戲裡面最具超越性的大概是駭客了。)
個人對尼采沒有那麼多愛,但在由於我所接受的文化薰陶與我的個人經驗,大多數有這種傾向,認為自己是主角且其他人都是 NPC的,都有點接近認知資源天生不足。就是偏蠢。
語言跨界
其實,在那個語境下,說「台灣社會太壓抑」、「台灣人太乖」,甚至「台灣很無聊」,未必會引起那麼大的怒火(大概吧)。事實上,「台灣人像 NPC」在台灣社會裡,也不是完全沒人認同。只是,還是得說,回到NPC作為一個隱喻的複雜性,你說的NPC 是什麼意思,值得好好探究一番。所以說桑塔格對於隱喻的態度也是又愛又恨。
此外,一件事情在島內討論,跟放在國際平台上討論,乃至是由什麼樣的人在國際平台上討論,似乎都會有不同的意義。(試想這個話由川普來講。搞不好他真的是這麼想。)
事實上,這種評價出現在國際平台上,並且以「玩家 vs. 非玩家」的二元架構來呈現,多少就暗示了某種文化上的刻板印象,也就形成一股力,在全球觀眾面前,把台灣的位置更加地推向文化邊陲。當然因為說話的是一個高中生,這個力相對地小很多。但考量到頻道觀看人數,他又是個有一定話語權的網紅高中生。
Spivak提醒我們,殖民與全球權力結構下的邊緣群體,往往即使被談論,也只能被「代言」,而無法自主地塑造自身形象。而在這個案例中,即使說話者本身是台灣人,卻未必能意識到自己的語言會在國際語境中引發什麼效應。畢竟我們總是很難意識到自己或別人所說的話在各種語境中會引發何種效應,也就是說這篇文章也僅是其中一篇胡亂揣測。
意義並不會在當下被一次性地封存,而是會在不同脈絡與時間中不斷流動、生成、變形。玩家與npc的對比,有自主性與無自主性的對比,在美國與台灣因為關稅與中國問題關係尷尬之際,有一種微妙的諷刺性。
自卑很煩但也沒必要假裝自卑不存在
換了拉岡,他大概會說這種潛意識的觸動可被理解為「象徵秩序」中匱乏的再現。
當我意識到戰爭離我的距離有多近,就愈發覺得,台灣人的心靈很值得研究,一個在熱點上,在夾縫中生存的島國。對台灣而言,國際承認與主體性始終是未被完全填補的空位。長期的殖民歷史與國際孤立,多多少少使得這個缺位被情感化為一種集體的自卑感。
在島內批判台灣如何,與在國際上批判台灣如何,與在國際上暗指台灣缺乏主體性,與這種自卑感不能說沒有互相回聲。
很容易聽到有人對這種自卑感不以為然,諸如,有人說了一兩句台灣如何就跳腳,或者有誇了台灣、談到台灣,又過度反應云云。事實是,無論是過度反應的人,或者對於過度反應者無比嫌棄的人,都同時注意到了台灣微妙的國際處境,也注意到了該處境所引發的情緒。我們不可能假裝這個處境不存在,也就不可能忽視這種情緒。
在美國,NPC 是對缺乏獨立思考的群體的諷刺,但這個事件中,也許,只是也許,這個說法觸動了遠比對東亞群體意識的歧視更複雜的事情。也許,只是也許,是戳到了「被外部權力定義為被動者」的歷史性創傷。
德希達提醒我們,意義永遠處於流動之中,跨文化使用詞彙,往往會在意料之外引發情感張力。從後殖民視角看,這種敏感正好揭示了權力、文化與歷史如何交織成當下的語言政治。
我對Ray沒什麼意見,只是一向覺得過度呼籲「別敏感」可能掩蓋問題的結構根源。假裝自己天生陽光燦爛,才真是過度虛偽了。處境就真的是那麼艱難,心裡有點扭曲根本就很正常。探究敏感本身,反而能促進對語言、文化與權力關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