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與影像的交錯之間,某些角色會被一再召喚,彷彿每一次重現,都是為了讓人類重新凝視自身的陰影。湯姆·雷普利(Tom Ripley)便屬於這樣的存在,他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也不是單純的反派,而是如鏡像般的角色:在他的虛構生命裡,我們看見慾望、孤獨、欺瞞與階級焦慮如何塑造一個人;同時也看見不同時代的藝術形式,如何藉由他,投射出對「人性黑暗」的不同理解。
小說雷普利:慌亂中的墜落
1955年,Patricia Highsmith 的《天才雷普利》誕生時,這個角色並非一開始就冷血而完美,小說裡的雷普利帶著一種缺乏歸屬感的漂泊氣質,像一個不斷徘徊在階級邊界的年輕人,他渴望進入上流社會,渴望擁有金錢與身份所帶來的光環,但這份渴望卻時常伴隨著膽怯與猶疑。
當謀殺發生時,它不是精心策畫的「天才之舉」,而更像是一種被推著走的選擇,是由偶然、恐懼與自我辯解組成的惡。這種矛盾性既聰明又慌亂、既殘酷又脆弱,讓小說的雷普利格外真實。讀者不僅僅在見證一場犯罪,更在見證一個靈魂如何逐步自我腐蝕。
小說的魅力在於心理層層剝開,Highsmith 並未浪漫化雷普利,而是讓他處於持續的緊繃之中,讓我們在恐懼與同情之間擺盪。這種模糊的道德灰色地帶,正是小說最耐人尋味的地方。
電影雷普利:陽光下的悲劇
1999年,安東尼·明格拉將雷普利搬上銀幕,並透過麥特·戴蒙賦予他一副近乎無害的年輕面孔。與小說相比,電影版的雷普利被浪漫化了,他不再只是階級的局外人,而是被塑造成一個「渴望被愛卻無法得到」的悲劇角色。
義大利的陽光、地中海的海岸線、爵士樂的節奏,以及裘德·洛飾演的Dickie所代表的自由與光芒,都成為雷普利慾望的投射。當慾望無法被滿足,他的愛轉化為嫉妒,而嫉妒最終流向謀殺。這裡的犯罪帶著一種美學化的質感:明亮的影像中潛藏黑暗,浪漫的情愫中隱含殺機。
電影雷普利的魅力在於他讓觀眾「心甘情願地被誘惑」。我們甚至能在某些瞬間對他心生同情,因為他並非單純為了權力或財富,而是為了愛與認同而殺戮,這份錯置的情感,讓他的邪惡帶有一抹悲劇色彩。

影集雷普利:黑白凝視下的宿命
Netflix 2024年推出的影集,則回到小說更冷峻的基調,卻透過黑白影像,將雷普利的存在推向一種近乎宿命式的黑暗,畫面每一幀構圖都是一幅獨立且極致的黑白攝影作品。安德魯·斯科特飾演的雷普利不再稚嫩,而是成熟、深沉,帶著捕食者般的耐心與冷靜,他不像麥特·戴蒙那樣等待愛情的施捨,而更像是早已接受「世界殘酷」的人,只是以謊言與算計,在縫隙裡生存。
黑白攝影剝除了顏色的誘惑,使義大利不再是浪漫的舞台,而是荒涼、陰鬱、光影反差大的背景,雷普利的行動因此顯得更「純粹」:沒有美的掩飾(雖然片中的黑白畫面美得不像話),只有計算與不斷收斂的冷靜。安德魯·斯科特(Andrew Scott)的表演並不追求外在的魅力,而是透過凝視人、觀察物體的眼神、用停頓與沉默,讓觀眾被迫直視他內心的空洞。
劇中以真實藝術家卡拉瓦喬做為現實的映照,更映照出了人性黑暗的細膩,不只是存在於虛構之中,連結了當人不斷追求更高層次,對美的熱情,所無可避免展現的渴望、欺瞞、罪惡、慾望與憐憫,甚至願意捨棄自我,戴上面具扮演著另外一個人。
影集的魅力,不在於觀眾是否同情他,而在於觀眾是否能承受具備十足品味,但同時冷峻的凝視,他像是一種不可逆的力量,象徵著惡存在的必然性。

三種雷普利,三種黑暗中的掙扎
• 小說雷普利:是慌亂的墜落,他的惡帶有偶然性與心理裂縫。
• 電影雷普利:是陽光下的悲劇,他的惡被愛與嫉妒浪漫化。
• 影集雷普利:是宿命般的凝視,他的惡是一種冷靜、無可避免的純粹。
小說讓我們看見一個人如何在恐懼裡走向深淵;電影讓我們在陽光與音樂裡心醉於犯罪的浪漫,被自身的才華與不符合的階層一步步推著,成為一個既敏感又危險的「偽裝者」;影集則逼迫我們直視邪惡的純粹,一個「天生的掠食者」,拓展著黑白灰色背景的狩獵場。
不同年代、不同階級的觀眾,在雷普利身上都能看見不同的黑暗與恐怖,並被迫在共情與譴責之間掙扎。
這樣的情緒張力塑造了雷普利的黑暗與魅力,不會因為時代更迭而失效,不僅如此,他始終折射出人類心底最難以承認的慾望:想成為另一個人,想獲得永遠不屬於自己的愛,想在謊言裡找到真實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