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孤兒院籠罩在一片異樣的寂靜中。往日同樣安靜,但今天的空氣裡滲著一股沉重的味道。壁爐之家寬闊的餐廳裡,孩子們坐在長桌兩側,垂著眼睛用早餐。桌面上擺放的餐盤整整齊齊,每個人面前都盛著熱騰騰的粥和麵包。然而,有四張椅子空空如也。沒有人提起為什麼 。
卡琳老師輕聲招呼大家多吃一點。她慢慢走過桌旁,替最小的孩子添上一勺麥片粥。小星坐在板凳的一端,勉強咽下一口乾麵包。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對面的空椅子上,那裡原本屬於昨天還和他一同出任務的菲菲姐。想到這裡,小星的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以免讓旁人看見他泛紅的眼眶。
「吃飽點,等會還有課程呢。」卡琳老師在他身後輕聲叮囑,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瘦小的肩頭。小星點點頭,努力將湧到喉頭的情緒嚥回肚子裡。他知道規矩——不許軟弱,不許依戀,不許對任何人有絕對信任 。眼淚是違規的,更何況,昨天有孩子就是因為心軟而違規……小星猛地吸了吸鼻子,不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早餐結束後,孩子們默默地收拾碗盤,排隊送回廚房。餐廳的牆邊立著一座銅製的大壁爐,此刻尚未點燃,灰燼中隱約可見半焦的碎木。壁爐上方掛著一排舊照片和小小的紀念物,其中有幾隻孩子們的舊皮鞋 。那是院長特意留存的「警示」,提醒所有人上一回任務中違規者的下場。如今,在最角落處,又多出了一枚小小的徽章——那是菲菲姐生前一直佩戴在衣襟上的裝飾品,一朵銀色的小花。
小星怔怔地望著那朵熟悉的小花徽章,胸口彷彿壓了一塊石頭。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直直盯著它。身後有孩子撞上他的背,發出不耐煩的啧聲:「擋路了!」小星趕緊側身讓開,但走出餐廳時,仍一次次回頭張望壁爐上那個新添的徽章,直到卡琳老師輕聲提醒:「小星,趕快去教室吧。」他才低著頭跑開。
上午的課程是文化課和偽裝課。雖名為文化,實則內容早已超出普通學校範疇。十幾個孩子分坐在教室裡,每人面前攤開一本厚重的手冊。主任板著臉站在講臺前,講授密碼學的基礎原理。對於大多數孩子來說,這不算難事——他們早習慣在嚴苛訓練下學習各種超齡知識。然而,小星今天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昨天黃昏時餐桌上缺席的四個人,以及廚房端出的那盤分量剛好足夠的肉 。每每想至此,他胃裡便陣陣翻湧,幾乎要作嘔。
「專心。」冰冷的聲音在教室裡響起。主任銳利的目光射向小星,「把剛才我講的覆誦一遍。」他雙手背在身後,腳步已經朝教室後排的小星走來。周圍其他孩子齊刷刷看向小星,目光複雜——夾雜著同情、幸災樂禍和警戒。
小星渾身僵硬,腦中一片空白。他根本無法重複方才講臺上的內容。他的喉嚨發乾,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主任走到他座位旁,眉頭皺緊:「站起來,到走廊去。」
教室裡鴉雀無聲。小星怯生生地站起身,低著頭走出教室,感覺每一步都無比沉重。主任隨後也出了門,在他身前停下。
「看來昨天那場考核,沒能讓你學到該學的東西。」主任垂眼盯著小星發顫的肩膀,語氣聽不出喜怒,「還沉浸在無用的情緒裡?嗯?」
小星死死抿著嘴唇,一雙小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否認吧,可他確實無法控制心裡的悲傷與害怕;承認吧,那就是違規——第六條的明文禁止還歷歷在目。
「回去罰抄規則第六條一百遍。下午禁足,留在宿舍反省。」主任冷冷撂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小星如蒙大赦地鬆了一口氣,眼睜睜看著主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轉角。片刻後,他拖著步子回到教室門口。門板將內外隔開,裡面重新響起主任威嚴而單調的講課聲。他鼻頭一酸,轉身跑開了走廊。
跑出教學樓,小星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院子後方的小花園。壁爐之家背後有一片小小的花圃,種著不知名的野花與草藥。這裡平時由孩子們輪流打理。此刻花圃邊沒有人,小星蹲在一棵樹蔭下,小聲啜泣起來。整個上午壓抑的情緒此刻終於找到一個小小出口。他不敢哭出聲,只能埋著臉讓淚水掉落在土壤裡。
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陽光透過枝椏斑駁地灑在地上,也照在小星瑟縮的背影上。他哭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抹去臉上的眼淚和泥痕。肩上的書包帶因長久勒緊而有些發疼,他索性取下書包擱在身旁的地上。書包裡裝著那本厚厚的密碼學課本,還有一本寫規則的筆記本。筆記本封面上用黑筆工整地寫著**「第六條:不可對任何人有絕對信任」**。
小星盯著那行字,腦中又浮現菲菲姐的笑臉。那是他在這孤兒院裡第一個願意親近的人。剛來的時候,他總是靜默寡言,菲菲姐便常常主動拉著他在院子裡玩,手把手教他識字,還偷偷從廚房給他留小點心。可是現在,這樣一個善良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違規的是阿拓哥,懲罰的卻像是他們所有人?
想到阿拓哥,小星的胸口驟然湧起一股陌生的怒意。他抹乾眼淚,狠狠一拳捶在地上。昨天,就是阿拓帶著第三小隊最先回來,卻只帶回他自己和……和菲菲姐的一條手臂 。小星永遠忘不了那畫面:穿著制服的阿拓哥渾身是血地把手臂扔在桌上時,餐廳裡每個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他也忘不了院長走過去,只說了句「情感處理得不錯」,便讓阿拓離開的情景 。小星無法理解,為什麼院長不罰阿拓哥?難道因為菲菲姐是自願犧牲?可就算如此,他也難以接受這種殘酷的結果。
「喂!」一個男孩粗聲粗氣的喊聲從身後傳來,小星猝然回神,猛地站起來回頭看。是虎子——一個比他年長幾歲的男孩,個頭高出小星半個頭,臉上還帶著尚未褪去的瘀青。虎子是昨晚任務中第二小隊唯一活著回來的人,據說他也是滿身傷地拎著獵物回來的。他的同伴死在外頭了。
虎子大步走近,小星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小步。
「在這偷偷哭啊,膽小鬼!」虎子瞇起眼,嘴角露出一絲譏諷,「難怪你只能躲在女生後面。那個菲菲要不是為了保護你,怎麼可能死?」
小星臉色刷地變白:「你、你胡說——」他又氣又恨,指甲掐進掌心,「菲菲姐她……」
「她怎麼樣?」虎子冷笑一步步逼近,「她是不是因為救你才死的?你自己說!」
「不是!」小星急紅了眼,脖子一梗喊道,「不是那樣——」
事實是,昨天下午在獵場邊緣,菲菲姐為了引開襲擊他們的一隻野豬,才與他走散。小星跌進隱蔽的樹坑裡,躲過野豬的衝撞,而菲菲姐卻沒有那麼幸運。他找了她很久,只在樹林深處發現染血的碎布——那是她制服上的一角。最後,是其他組的孩子帶著獵物路過,把在原地發愣的小星一同帶回了營地。菲菲姐從此下落不明,或許已經……
「哈,不是?」虎子見小星沉默,仰頭嗤笑一聲,「那你說,她人呢?啊?要不是你拖累,她會死嗎?」他惡狠狠地盯著小星,眼中佈滿血絲與怒火。
小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像是被刀攪一樣難受。他明知道虎子是在亂遷怒——虎子失去同伴,他心裡也憋著火沒處撒。然而這惡毒的指責仍像一根刺狠狠刺進小星心裡。或許自己真的太沒用,連累了菲菲姐……要是他更強一點,是不是就能幫上忙,而不是只能眼睜睜看她被……
「我、我也想找到她……」他聲音顫抖,卻還是固執地吐出一句,「說不定菲菲姐還沒死……院長說過,只要沒看到人,就是失蹤,不一定——」
「你別自欺欺人了!」虎子厲聲打斷,小星只覺眼前一花,一股大力已經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像你這種廢物,只會拖累別人早死!還敢做白日夢?」
「放、放開!」小星掙扎著想掰開虎子的手,卻徒勞無功。他的腳跟離地,被對方拎起來般抵在樹幹上,後背生疼。
「我看你乾脆現在就滾出去算了!」虎子惡狠狠道,將小星往前一推,又猛地抵回樹幹。小星後腦撞上粗糙的樹皮,一陣暈眩襲來,「像你這樣的累贅,留在壁爐之家也是浪費糧食!」
小星被震得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發黑。他隱約聽見虎子還在咒罵什麼,但腦海裡不斷盤旋的只有一句話:「滾出去算了……累贅……」
「你在做什麼!」一聲厲喝忽然傳來。隨即一道身影匆匆趕到,一把扯開虎子揪著小星的手臂。是卡琳老師。她顧不上平日的和氣,此刻臉上滿是震驚與怒意,「虎子,你瘋了嗎?怎能對自己的弟弟下手!」
虎子被扯開,先是一愣,隨即不服氣地辯解:「他不是我弟弟!老師,你別護著他——他這種人根本不配——」
「住口!」卡琳老師少有地嚴厲起來,「還嫌昨天鬧得不夠嗎?你以為菲菲希望看到你們這樣互相傷害?」
虎子臉色青白交錯,胸口劇烈起伏著。半晌,他洩氣般別開臉,「哼」了一聲,粗暴地抹了把眼睛,轉身跑開了花園。
卡琳老師望著虎子的背影消失,神情又急又痛心。她轉回身,看到小星靠著樹幹蹲坐在地,額頭腫起一塊,眼神還有些恍惚,心頓時一緊。
「小星!」她蹲下輕拍他的臉頰,「還好嗎?哪裡受傷了?」
小星回過神,鼻頭一酸:「老師……對不起……」話未說完,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剛才虎子的粗暴言語像是擊潰了他最後一絲勉強支撐的勇氣。小星撲進卡琳老師懷裡,小小的身體抖個不停。
「好了好了,別怕,老師在這裡呢。」卡琳輕拍著他的背安慰。她環顧四周,所幸沒別的孩子看到這一幕。要是讓主任或院長知道小星現在的狀態,恐怕又會有麻煩。
過了好一會兒,小星才哭累了,慢慢止住抽噎。卡琳老師拿出手帕給他擦乾淚水,柔聲說:「乖孩子,不要把虎子剛才的話放在心上。他也只是一時傷心過頭,才會那樣出口傷人。」
小星哽咽著點頭,卻仍紅著眼問:「可是老師,菲菲姐她……真的回不來了嗎?」
卡琳神色微黯,沉默片刻後,歎了口氣:「她很勇敢,是個好孩子。無論她現在在哪裡,我們都應該祝福她,不是嗎?」
小星聽懂了這近似於宣告的回答,淚水又在眼眶打轉。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再哭出聲。
卡琳將他攬進懷裡輕輕搖了搖:「小星,你要記住菲菲對你的期望。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變得堅強,明白嗎?」
「可我……我做不到像她那麼勇敢……」小星低聲道,滿臉愧疚。
「沒有人天生勇敢,」卡琳柔聲說,「菲菲也是一步步走過來才學會堅強的。她相信你將來也可以,否則昨天不會那樣保護你。」
小星怔怔地看著老師,過了半晌,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卡琳見狀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下午你就別去上課了,好好在房間休息。老師去跟主任說你身體不舒服,請他允許你一天假,好嗎?」
小星吸了吸鼻子,小聲答應:「……好。謝謝老師。」
「不用謝。」卡琳拍拍他的頭頂,「自己慢慢走回宿舍,老師等會兒給你送點吃的和藥膏過去。」
小星站起身,雖然還覺得頭昏沉沉,但內心那種絕望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卡琳目送他離開花園,轉身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她要去追剛才跑掉的虎子,以免這孩子一時想不開再做什麼傻事。
…
下午,天空陰沉沉的。小星獨自待在男生宿舍一隅的小房間裡。卡琳老師果然來過,給他送了點心和一小瓶跌打藥膏,說是塗在額頭腫塊上能消腫。他吃過點心,乖乖上藥後,就坐在床沿發呆。寢室內空無一人,其他孩子都在上體能課或訓練。寂靜中,只聽得到牆上時鐘的滴答聲。
腦袋因為哭過和撞擊仍有些發脹,小星覺得眼皮發沉,可閉上眼,又滿是不安的夢魘。他仿佛看到菲菲姐滿身鮮血地站在森林深處,向他伸出手,卻怎麼也夠不著。他猛地睜開眼,冷汗涔涔。
天色已逐漸昏暗,傍晚時分快到了。小星想起平日這個時候大家該結束訓練,準備晚餐了。他揉了揉泛痛的後腦,一點睡意也無。乾脆披上外套,推開門走向走廊。
整棟宿舍樓靜悄悄的。樓下傳來依稀的說話聲,像是老師們正在食堂準備什麼。小星順著樓梯走下去,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樓道裡。他沒敢走正門,害怕碰上主任,只繞到後門,想趁人沒注意從後廚溜進去。
經過院長辦公室門口時,他聽見裡面傳來幾個壓低的聲音。門沒關嚴,半掩著露出一絲縫隙。小星下意識放輕腳步,凑近聽了聽。
「……四個名額,報上去了嗎?」這是院長略帶沙啞的女聲。提到“四個名額”,小星的心臟猛地揪緊。
「是,院長。」另一個聲音低聲回答,聽起來像廚師長,「上面批准我們補進新人,但可能要下月才送來。」
「不要緊。我們這邊情況處理乾淨就好。」院長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悲喜,「失蹤人口的登記我親自去弄,身份證那邊卡琳會負責。」
「明白,」廚師長頓了頓,放輕音量道,「那……昨晚剩下的那些材料……還要留一點嗎?」
小星屏住呼吸,他聽不太懂,但隱約猜到“材料”指的是什麼。他的胃又翻滾起來。
只聽院長淡淡道:「燒了吧。」
廚師長應了一聲是,又道:「對了,主任說第三小隊的阿拓違規……」
「這次就算了。」院長打斷他,聲線毫無起伏,「他的情況特殊,再觀察。」
門內沉默了幾秒,隨後傳來椅子腳在地板摩擦的聲音。小星嚇了一跳,趕緊貓著腰閃進走廊拐角的陰影裡。不一會兒,廚師長推門出來,手裡提著個黑色塑膠袋,快步朝後門方向離開了。
小星縮在暗處,大氣也不敢出。只覺得胸腔中一片冰冷:院長剛才的一字一句,不帶絲毫感情地決定著夥伴們的「去留」。仿佛死去的孩子們,只是幾個編號可以隨意銷帳,一點痕跡也不許留下……
他怔怔站在那裡,直到院長辦公室的門再度關上,都沒能回過神。良久,小星咬住下唇,悄悄從陰影裡退開,重新朝後門走去。
今晚的餐廳和昨天一樣安靜。長桌邊坐著列隊的孩子們,四個空位依舊空著。主任站在一側,面無表情地掃視眾人。院長則坐在桌尾,她今天難得出現在晚餐時。微弱的燈光下,她一身深色長裙,蒼白的面容在火光中顯出幾分冷峻。壁爐裡燃起了火,橘紅色的火舌輕輕搖曳,映在每個人的瞳孔中。
「先吃飯吧。」院長開口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餐廳。
眾人低頭開始用餐。小星坐回自己位子,卻幾乎嚥不下半口飯。他的目光忍不住一次次瞥向桌尾的院長。她平靜地注視著前方,偶爾用叉子插起一小塊肉送入口中。那神情就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從容,彷彿昨晚餐桌上發生的一切從未在她心中激起漣漪。
一股又酸又苦的情緒在小星心中翻湧。他忽然覺得胸口憋悶難當,呼吸都困難起來。他不能在這裡失態——要是吐了或者哭了,都會被嚴懲。他慌亂地放下湯匙,扶著椅子站起來:「對不起,主任,我……我身體不舒服,先去洗手間……」
主任皺眉正要斥責,院長卻擺了擺手:「讓他去吧。」她淡淡瞥了小星一眼。
小星心跳如擂鼓,低頭道了聲謝謝,旋即快步跑出餐廳,衝向走廊盡頭的盥洗室。他剛推門進入,一把撐住洗手臺,胃裡的東西便再也忍不住翻湧出來。他趴在水槽邊乾嘔起來,眼淚同時奪眶而出。鏡子裡,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冒著冷汗。
「我不能待下去了……」他緊閉雙眼,顫聲對自己說。這裡的一切令他窒息,菲菲姐的死、夥伴們的冷漠、虎子的恨意、院長的無情……仿佛四面八方的牆壁一齊壓來,要將他壓碎。
不知過了多久,小星才稍稍平復,他用冰冷的水潑了把臉。晚餐時間應該快結束了,不能久留否則會被懲罰。但是,他實在無法再若無其事地回到那張染著血跡的餐桌前。
「滾出去算了……」虎子的話不斷回響在耳畔。小星望著鏡中自己瘦弱的身影,一種絕望的決心在心底慢慢成形。
也許離開才是解脫。
一念至此,小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衝動。他推開洗手間的小窗,夜幕已經低垂,外頭庭院裡沒有人影。這窗戶可以容一個小孩鑽過去。他毫不猶豫地翻身而出,跌落在窗外的草叢間。膝蓋磕得生疼,但他顧不上。遠處餐廳隱約透出橘黃的光,沒有人注意到這角落。
小星深吸一口涼夜的空氣,爬起身踉蹌著朝院子圍欄方向跑去。圍欄不高,但頂上裝著鐵絲網。他之前看虎子常爬進爬出,想必附近有某個破洞。沒跑幾步,他果然在一處灌木叢後找到一個小洞,可以勉強擠過小孩的身形。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腦海中只有這個念頭在支撐他。小星雙臂用力一撐,鑽出了圍欄,撲倒在外頭冰冷的泥地上。他忍著疼痛爬起,回頭最後望了一眼孤兒院那座陰影中的樓房輪廓,心裡升起一絲不舍的酸楚。但很快,他想起菲菲姐那朵徽章、想到院長辦公室那個冷冰冰的聲音,便又狠下心轉過頭。
四周是一片荒野,夜色下看不清太遠。遠處樹林黑黝黝地佇立著,彷彿無聲地等待著他的到來。小星不知自己該往哪裡走,只得朝著白天曾去過的獵場方向摸索前進。他心裡隱隱還存著最後一絲念想:也許……也許菲菲姐還困在那裡的某處,等著他去找她。就算不能帶她回來,他至少要找到她,親眼看看……
夜裡的森林比白天陰冷許多。小星憑著依稀的記憶,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磕磕絆絆地行進。偶爾一兩聲野鳥驚叫,嚇得他渾身一顫,但仍咬牙繼續往前。樹林間幾縷月光灑下,他仿佛又回到了昨天下午與菲菲姐失散的地方。前方黑暗中,那隻惡豬好像仍匍匐等待在灌木後。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腳步慢了下來。
突然,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往這邊!快!」
小星一驚,下意識屏住呼吸趴伏到一棵矮樹下。不一會兒,幾束手電光在不遠處晃動,似乎有人在搜尋什麼。
「有人來了?是老師他們嗎……」小星心臟砰砰直跳。他意識到自己逃跑的行動已經暴露了。卡琳老師或者主任可能正在帶人找他。他不敢冒然現身,又害怕被抓回去受罰,只能縮在樹叢間,一邊心急如焚地想著菲菲姐的下落。如果此刻回頭,他再也沒有勇氣逃出來了。可是前面是未知的黑暗,而身後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就在這時,腳邊的落葉傳來一陣細微的簌簌聲。小星瞪大眼睛,發現一條蜿蜒的細長黑影正從草叢間滑過來——是一條蛇!
驚恐瞬間湧上心頭,小星渾身汗毛倒豎。他本能地往後縮動,不料碰到身後的枯枝,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那邊!」搜尋的人立刻提高聲音喊道。手電光柱立刻朝他藏身的方向逼近過來。
小星顧不得多想,拔腿就往林子更深處跑。耳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星!別跑!」沒錯,是卡琳老師在喊。她真的追來了。
然而此刻小星只想逃離。他奮力穿過一道矮樹叢,臉頰被樹枝劃出細細的傷口也渾然不覺。眼看身後的手電光漸漸逼近,他心如亂鼓,忽然腳下一絆,啊地驚叫一聲,整個人向前摔倒。
他絆到了一個半埋在土裡的獵人夾。所幸夾子未開啟,但鋸齒邊緣將他的褲腳劃破一道口子,也擦傷了皮肉。一陣鑽心的痛楚襲來,小星跌坐在地,腳踝一崴幾乎站不起來。
「找到了!」一道男聲在附近響起。接著草叢一陣響動,一個高瘦的身影匆匆趕來,是阿拓。他手裡舉著手電,看到地上的小星後微微鬆了口氣。
「別怕,是我。」阿拓收起電筒亮光,蹲下查看小星的傷勢。
小星怔怔仰視著這張熟悉的臉,一時間百感交集。正是不久前他恨得牙癢癢的阿拓哥,如今卻在這裡找到他。他說不出話,只是下意識往後挪了挪身子。
阿拓瞥見他驚惶的神情,輕聲道:「你受傷了,別亂動。」他伸手想扶小星起來,但小星顫抖著躲開了。
「你……你別碰我……」小星語氣裡帶著恐懼與抵觸,眼睛死死盯著阿拓的雙手,彷彿那上面還沾著昨天的血。
阿拓愣了愣,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片刻後,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在怕什麼。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再不回去,主任他們真的會懲罰你的。」
小星緊咬牙關:「懲罰就懲罰……反正……反正我不想回去……」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阿拓沉默片刻,低嘆一聲:「小星,你真的以為跑出去就自由了嗎?外面的世界並不比孤兒院更安全。」
「我不管!」小星激動地喊出口,「反正在這裡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他喉頭哽住,突然不想再遮掩內心深處最痛的執念,「我想找菲菲姐……我要找到她……」
阿拓聞言身體微微一震:「你……」
小星以為他會嘲笑自己癡心妄想,誰知阿拓語氣複雜地說:「……我明白你的心情。」
說話間,卡琳老師也追了上來。她氣喘吁吁地撥開草叢,一見兩人安然無恙,終於放下心,腿一軟半跪在地:「太好了……小星,你嚇死老師了……」
她近乎顫抖地將小星抱進懷裡,抚著他的頭髮:「你這孩子,怎麼能胡來呢……要是真走丟了可怎麼辦……」說著自己眼圈也紅了。
小星被她抱得緊緊的,只覺胸口一酸,愧疚和難過混在一起,低聲哭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老師……」
卡琳抹去眼角的淚,把他鬆開仔細上下打量:「傷到哪了?剛才聽到你叫——」
阿拓在旁低聲道:「他扭傷了腳,還好不算太嚴重。」
卡琳摸到他腳踝腫起,皺眉道:「你看看,弄成這樣……能走嗎?」
小星試著動了動腳,痛得倒吸一口涼氣,搖搖頭。
「我背他。」阿拓二話不說,在小星面前蹲下身。
小星遲疑地看著卡琳,後者點點頭:「上去吧,讓阿拓哥哥背你。我一把老骨頭可扛不動你。」她露出一絲安慰的笑意。
小星抹了把臉,小聲說:「謝謝……阿拓哥。」然後攀上了阿拓的背。
阿拓穩穩地將他背起來,站起身:「老師,您走前面照路。」
卡琳點頭,舉起手電,三人一同往孤兒院的方向折返。
一路上,夜風涼颼颼地穿過林間。卡琳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張望小星的狀況。而小星伏在阿拓溫熱寬厚的背上,聽著他沉穩的腳步聲,緊繃的神經一點點鬆弛下來。
「阿拓哥……」他忍不住輕聲開口,「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
阿拓腳步微頓,隨即平穩地繼續前行:「沒關係。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小星的眼淚又湧了上來:「為什麼……為什麼菲菲姐她……一定要死呢?要是當時我能幫上忙,或者回頭去找她……」
「小星,別這樣想。」阿拓語氣很低沉,帶著幾分哽咽,「昨晚在獵場……我也失去了隊友。」
小星一震,屏息聽著。
「你知道嗎,其實……她本來還可以撐久一點的。」阿拓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可她怕我完不成任務,拖累我,最後才……才讓我帶走她的一部分。」
卡琳聞言忍不住紅了眼眶:「阿拓,你……」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硬,什麼都不在乎。」阿拓苦笑一聲,「可是當我回來,把任務完成,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贏……」
他停下腳步,低頭哽咽道:「我很想她。我也恨我自己。」
小星聽著,淚水靜靜滾落。原來,在他心中如同冷酷機器般的阿拓哥,也有這樣脆弱悲痛的一面。
「每個活下來的人心裡都有傷。」卡琳嘆息著走回兩人身邊,輕輕按住阿拓的肩,「孩子,你們不需要把所有苦都埋在心裡。至少,在壁爐之家裡,你們還有彼此。」
小星忍不住伸手環住阿拓的脖子,小聲哭泣:「對不起……阿拓哥……都是我不好……」
「不,不是你的錯。」阿拓側過頭,眼角濕潤,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也不是菲菲的錯。錯的只是這個殘酷的……世界。」
卡琳聞言輕輕點頭:「是啊。所以我們才要學著在這世界裡活下去。活著,就還有希望。」
三人相視一眼,皆沉默無語。但在這沉默中,彼此心裡仿佛多了一份理解與支撐。
離開樹林後,孤兒院昏暗的建築輪廓再度映入眼簾。夜已深沉,圍欄門口亮著兩盞氣燈。主任正站在門邊,神色陰沉地等待。見到卡琳和阿拓背著小星出現,他二話不說迎上來,厲聲道:「搞什麼名堂!小星,你知不知道——」
「主任,孩子平安就好。」卡琳搶先一步上前,露出疲倦的神色,「責罰明天再說吧。他扭傷了腳,需要處理傷口。」
主任臉色鐵青,顯然餘怒未消,但院長不在現場,他也不好多說,只冷哼道:「進去!」
卡琳扶著阿拓一同將小星帶過院子。經過那座熟悉的壁爐時,小星看了一眼架上菲菲姐的徽章。火光中,那朵銀色小花閃著微弱的光,彷彿在注視著他歸來。
卡琳把小星一路送回寢室床鋪,細心替他包紮好腳踝。她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額頭:「好孩子,睡吧。一切有老師在呢。」
小星滿含感激地望著她,又看看一旁沉默站立的阿拓,輕聲說:「謝謝你們……謝謝。」
卡琳笑了笑,將薄毯拉高蓋住他:「好好休息。晚安。」
阿拓臨走前低聲留下句:「小星,別擔心,我們都會記著她的。」
說完,他轉身和卡琳老師一起離開了房間,替他關上門。
房間重歸黑暗和靜謐,只餘窗外投進來的一束清冷月光,照在牆壁的一角。小星側身蜷縮著,攏緊毯子,靜靜凝望著那道月光發呆。他知道,明天開始,一切還要繼續:艱苦的訓練、殘酷的考核、無情的規則……但至少此刻,他不再覺得孤單。
腦海裡,彷彿浮現出菲菲姐温柔的笑臉。她的銀色小花胸針在陽光下閃耀,恍若一朵帶來希望的星光。小星閉上眼睛,流下最後一滴淚,嘴角卻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
「菲菲姐,晚安……」他在心底輕聲呢喃。那微弱的聲音隨著夜風飄散在寢室裡,融入壁爐之家溫暖而神秘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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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宇宙殘頁圖書館|早晨 8:20|館長私人辦公室
館長:「堤亞斯!快點把老娘的登記簿拿過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菲菲有沒有被登記進我們這裡。如果有,老娘要親自下去把她帶上來,看她最後一眼給小星。」
堤亞斯:「館長小姐,我相信您應該明白,您的早餐茶還沒喝完,您叫人去台灣幫您買的蛋餅還在路上。而且您應該知道——我們不能隨便干涉地面世界,更不接受未成年,所以,請您死了這條心吧。」
館長:「你就幫我一下嘛~」
堤亞斯(瞳孔地震):「……軍火部快回報,館長被附身了,這傢伙平常絕對不會這麼撒嬌。」
館長:「堤亞斯,《美國粗口》!老娘撒個嬌都不行是怎樣?」
堤亞斯(冷靜回報):「沒事了,看錯人,你們特遣部隊可以退回,這才是我認識的館長。」
館長:「你《中國粗口》……什麼叫『這才是我認識的館長』?老娘《中國粗口》的看起來像是會隨時罵人的人嗎?」
堤亞斯(毫不遲疑):「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