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八歲練水墨時,老師常說要有「拙趣」。那時候的我年少輕狂,只覺得拙就是「不靈巧」。直到三十幾歲,走過幾段不容易的人生路,我才慢慢明白:所謂拙,不是笨拙,而是對不完美的誠實;是願意讓線條保留呼吸與顫音的那份勇氣。
而這份拙,恰好可以從「毛筆的懸腕」與「速寫的握筆位置」說起。
|書畫同源,讓手離紙一點點|中國藝術講「書畫同源」:水墨與中文皆以線條立身,這和速寫不謀而合。毛筆世界裡的懸腕(手腕離紙)與更開闊的懸肘,本質在於把支點往身體收、讓筆毫有更大的運動空間。支點一旦遠離紙面,控制面變大,線條的變度自然出現——粗細、乾濕、輕重、快慢都有了餘地。
把這個觀念搬到速寫:
- 握近筆尖(理性):三角拿法、轉折好控,線條乾淨俐落,適合立骨架與比例。此時我常以單一線條、筆尖不離紙完成輪廓,錯也不回修,讓留白自己發光。
- 握近筆尾(感性):支點遠、摩擦多,線條帶顫音與偶然的毛邊;不可控因素進來了,畫面開始長出趣味與量感。這時我會讓枯枝筆或軟筆尖鋼筆去「唱歌」,把材質與時間感唱出來。
- 懸腕的要點:不是炫技,而是「有意識地鬆」。我讓手腕、手肘參與,交出部分控制,讓線條自己尋路;這份克制的放手,就是拙。
|把懸腕換算成街頭的線條語氣|
我一直相信:速寫本質核心是「紀錄」:紀錄眼前,也紀錄當下的心。握筆位置不同,語氣就不同;在街頭,我通常這樣安排語氣的出場順序:
- 骨架靠近筆尖:建築的垂直與水平、巷口的轉折、人與攤車的姿態,先用理性立起來。此時我常不上色,只讓輪廓與留白對話,讓畫面站穩。
- 情緒退到筆尾:當骨架穩了,我把手往後退,懸腕讓線條放開——磚牆的粒感、木門的擦痕、雨後地面的黏亮都在這裡長出來。
- 力量的分配:重複、密集、瑣碎的線條壓在暗部,畫面就有重量;旁邊搭配單一線條與大片留白,空氣就浮起來。重點重、非重點讓,畫面才不會整張同一個音量。
- 明暗只做空氣:我多半只上明暗顏色,用一兩個亮度面推開空氣與時間,讓「線條唱主旋律」。彩度暫時閉麥,讓觀者先聽見線的聲音。
- 換句話說:骨架要準,情緒要活。準靠近筆尖,活退到筆尾;當我願意把速度、重量與摩擦交給線條一點點,畫面就多一分真實的人味——那正是拙趣。
收尾:兩端之間,讓留白呼吸
我常對自己重申這個順序:先下第一筆,靠近筆尖把世界立起來;接著把手往後退,讓筆尾把時間和情緒刷進畫面。中間不要急著補滿——把留白當作畫面的氧氣。
當毛筆的懸腕與速寫的握尾相遇,理性與感性就不再互相否定,而是在紙上彼此成全。線條會自己說話,而我們只需要負責觀察與取捨:把真實留下,把多餘放掉。這,就是我此刻理解的「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