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能知道。

過幾年，我一定去雅加達找你。我這麼對我的朋友誠說。一定啊，我們一起出海去印尼小島釣魚，我表哥有船。他說。這次我們終於交換了msn，本來誠搬到他女朋友那裡去住以後，我們就比較少聯絡了，我也只有他的手機號碼。 。 有一次我的朋友銓問我：地震海嘯之後你有沒有打電話給他？還敢說你跟他是好朋友？我才恍如隔世般的說：對吼，我完全忘了這回事。我果然不是什麼好朋友。 。 然後急急忙忙的要打給誠，沒想到電話已經不通了。那一聲一聲的嘟嘟讓人越想越可怕，以為他回印尼去處理一些什麼不好的事情去了。結果過幾天他居然開開心心的主動打電話給我，說：我換電話了啦！我家那邊沒怎樣阿！你在亂想個什麼？哈哈哈哈哈！ 。 原來他還在台灣，他對我說今年底就要回印尼去了，他要去他女朋友爸爸的公司工作。到時我們再好好道別，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我去參加他的婚禮。 。 僑生聯誼會用公費補助要去九族文化村玩的時候，我還受邀跟著一大團僑生一起去，和誠作伙坐超恐怖的笑傲飛鷹。是一種U型軌道，坐時雙腳懸空的雲霄飛車，一頭會倒轉拉到極高極高再俯衝，一頭會在高空用螺旋式旋轉向上。我們坐極高那頭的第二排。 。 誠是笑起來清爽可愛，讓人有好感的長相。日文系，不怎麼用功。有著超單的眼皮，沒近視，個頭不高，講話有種有趣的腔，調子平平的，老是坐在宿舍門口的台階上，戴耳機免持麥克風在跟家人或同鄉講電話。以前一有空就會霸佔我宿舍的位置，爬上我的床，說一些風起雲湧的印尼獨裁政治和家族史給我聽，說到夜深。 。 比如印尼排華暴動的時候，他表哥當街從摩托車上被拖了下來，親眼看著花了一堆幣值超薄的印尼盾買的新車，就這樣赤火烈焰的燒了個精光。他的鄰居連馬桶都被印尼人整個拔起來抱走。不太知道馬桶除了用來大便之外還可以幹嘛，拔起來之後還能再種到另一間廁所裡嗎？ 。 幸好他家裡的房子是跟印尼人租的，沒遭破壞。 。 都是華人愛囤積物資，只要有一點點風聲就去把商店的東西買光光，買回家擺著。印尼人沒東西買，引起民生問題才會這樣的啦。誠說。 。 他還說：我到台灣見過最不解的兩件事，一個是台灣人居然在路邊吃喜宴，一個是為什麼台灣人中秋節要烤肉？ 。 在印尼，當地的華人是相當瞧不起印尼人的，覺得印尼人很髒，印尼人也會欺負華人。彼此之間完全不往來，從小讀不同的學校，更不可能交朋友或結婚。叫他吃驚的是，只有印尼人才會在路邊辦桌大吃大喝，而台灣人居然跟他們一樣。 。 大學時我不太亂跑，哪裡都不熟。但誠像隻野生動物一樣騎一台很魁梧的摩托車，四處都去。他偷跑到故宮後山上的某種魚蝦養殖場去打工清池子時，我都好驚訝完全不知道那裡怎麼會有這種場所。 。 有一次我陪他到「台北的南邊」，某棟來來回回找了很久才抵達的辦公大樓建物，但周遭無人，寂寥冷清。辦公室裡也只有一個西裝小叔在上班，那人講著跟誠一樣口音的國語。我們找上門的原因是因為誠女朋友遠在雅加達的家人，向他反應說花錢裝的衛星電視收不到訊號。 。 衛星電視的公司居然是在台灣，她家人跨海要誠去幫他們處理，這箇中的蹊蹺不是南洋人實在很難理解。就像他說的那些印尼政治人物的故事，就算不複雜我也不怎麼聽得懂，而且他講人名時都是用印尼話講。 。 小叔聽完訴求，打了通電話匯報，可能對方問他我們什麼來歷，他說：No, just two young boys. 。 印尼的網路當時還非常慢非常不好，超容易斷訊。所以雖然我後來拿到誠的msn，但我們最後還是失聯了，因為印尼網路常常有跟沒有一樣。婚宴之約實在想得太天真。 。 在他離開學校前的那一餐飯，我給了他一些建議。雖然覺得他就這樣休學，沒有工作證的到三峽某個偏僻的小工廠去當非法勞工不太好，但他依然執意如此。 。 他說著他人生的一些困擾，我也瞭解的說：恩，我知道呀。朋友之間的傾吐，有時候建議根本是毫無路用的，大家需要的都只是一句我知道。 。 誠是個相當善良單純的人，我們總是會互訴社團的人事委屈，極端厭惡同一個宿舍室友，彼此分享對前途的種種迷惘，討論一些男生在感情上免不了有點不規矩的小秘密。 。 誠的女朋友第二次懷孕又必須去拿掉的時候，他心情既自責又混亂，無法入睡。我只好陪他在宿舍頂樓的曬衣場談了整晚絮絮叨叨的深夜男人心事，當時我還是處男。 。 但朋友再怎麼要好，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知道的。 。 有次我陪他去僑大找他女朋友，他一路上說盡了僑大一些奇形怪狀的糗事和在那裡讀書的艱辛。印象最深刻的是僑大的浴室是公共沒有隔間的，洗澡的時候必須兩三個人共用一個淋浴柱花灑蓮蓬頭。 。 他還帶我進了浴室參觀，但那時光天化日並不是大家會相擠著去洗澡的時間。他來台後就在僑大待到考上正式大學，現在是他女朋友在等著參加考試，沒上就還要再讀一年。 。 我坐在他摩托車後座，一上林口的山道，遁入林蔭，縱使夏天也突然一陣貼膚的清涼，有種切入了另一個奇幻之境的感覺。我們跟警衛打過招呼就能進到校園裡，在餐廳外等他女友。當時僑大的各種建物和草木景觀，都有種封閉的保持在久遠時光中，不曾翻修也沒有拆除的深深老軍營的感覺。 。 我們從僑大回來以後，他說：我女朋友穿著衣服的時候，看起來肉肉圓圓的，但其實骨架很大，身材很壯哪。恩恩。我說，然後突然不曉得是鬼上身還是怎麼樣，居然隨口又加了一句：我知道呀。 。 誠愣了一下，說：這種事情你為什麼會知道？ 。 對呀，為什麼呢？於是，那瞬間我完全變成了一根冰柱。 。 20050423 / 2025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