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被命運偷走的童年
當一個生命誕生,被人類賦予一個獨特的名字,穿上人類的衣裳,學習人類的語言,他是否就能擁有一份人類的身分認同?
尼姆(Nim Chimpsky)的故事,就是對這個問題最沉重而痛徹心扉的回答。這則故事不是童話,而是一場關於科學傲慢、倫理困境,以及身分錯亂的悲劇。一隻雄性黑猩猩,被命名為「尼姆.猩斯基」(Nim Chimpsky),這個名字本身就承載著諷刺與挑釁的意味。它來自於著名語言學家諾姆·杭士基(Noam Chomsky)的名字,這位學者堅信語言是人類獨有的天賦,是與生俱來的內在能力。
這場實驗從命名開始,就已不再是一場單純的科學探索,而是一場對抗主流學術思想的意識形態之戰,將一個無辜的生命推向命運的風口浪尖 。尼姆的故事,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一場與身分認同的抗爭。
第一幕:一個科學的賭注與一場非凡的誕生
這場實驗的發端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七〇年代。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家赫伯特·泰瑞斯(Herbert S. Terrace)博士發起了「尼姆計畫」(Project Nim),其核心目標是挑戰杭士基的語言理論 。
泰瑞斯認為,如果能將一隻黑猩猩像人類孩子一樣撫養,並教導牠美式手語,就能證明語言能力並非人類獨有 。這場雄心勃勃的實驗,延續了先前華秀(Washoe)與可可(Koko)等明星猩猩的研究,但試圖做得更為嚴謹與深入 。
1973年11月19日,一隻出生僅兩週的雄性黑猩猩寶寶,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靈長類動物研究中心被從牠被麻醉的母親身邊帶走 。在尖叫與掙扎中,牠的命運從此被改寫。牠被交給泰瑞斯的學生史蒂芬妮·拉法格(Stephanie LaFarge),一位生活在紐約、擁有七個孩子和一隻德國牧羊犬的家庭主婦。
在這個家庭裡,尼姆被當作一個真正的「人類孩子」來養育。牠穿著嬰兒的衣服和尿布,和人類孩子們一起在飯桌上用餐,玩耍。拉法格甚至曾讓他鑽進自己的上衣內,餵他「母乳」 。尼姆的童年充滿了與人類家人的親密互動,這段經歷雖然看似溫馨,卻為他未來的人生悲劇埋下了最深刻的伏筆—牠在人類世界中被擬人化,卻永遠無法真正成為人類。這種混亂的撫養方式,讓尼姆的身分從一開始就徹底錯位。
第二幕:當猩猩成為「人類的孩子」
尼姆的早期表現一度讓實驗參與者們感到驚豔。他不僅迅速學會了「玩」、「吃」、「抱」等簡單的手語詞彙,更展現出非凡的魅力、幽默感和對人類情感的敏銳感知。
拉法格的女兒回憶說,每當家裡有孩子哭泣時,尼姆都會主動上前,吻去他們臉上的淚水 。牠對人類的強烈情感依賴,讓每一個與牠相處過的人都愛上了牠,並將牠視為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類人」個體 。
然而,在這些溫馨的表象之下,科學的根本問題正悄然浮現。儘管尼姆能用手語表達需求,但他的「語言」能力與人類的語言天賦存在著本質性的差異。他所創造的最長的手語語句是:「給我橘子我給我吃橘子我吃橘子給我吃橘子給我你。」
這句話看似複雜,但當科學家對其進行語法分析時,才發現它充滿了重複,語序混亂,並且完全缺乏人類語言所具備的句法結構與自發性。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這種語言上的侷限,我們可以透過下表來解析這段手語背後的語言學意義:
尼姆學會了手語的「功能」(用手勢索取食物),但沒有掌握其「本質」(創造性、語法),這就是這場實驗科學上失敗的核心。尼姆的溝通充滿了一種單一而重複的急切感,這種侷限性本身就令人感到心碎。
更令人唏噓的是,這場實驗也充滿了人類世界的人際紛爭。紀錄片《寧姆計畫》揭露,研究人員與尼姆的「領養家庭」之間存在著複雜的權力與情感衝突 。拉法格不希望尼姆的生命被「語言學習所中心化」,而泰瑞斯則不滿家庭環境缺乏科學嚴謹性 。這場人類的「狗血劇」不斷干擾實驗進程,最終導致尼姆被轉移,也為他日後被拋棄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第三幕:語言之夢的破滅與身分的失落
隨著尼姆逐漸長大,他作為黑猩猩的本能力量開始顯現。牠變得狂躁、有暴力傾向,多次攻擊人類教師,造成嚴重傷害,其中一次咬傷甚至需要37針縫合。
這些行為被人類視為「野性」的顯現,而非他作為一個青春期個體的正常表達。牠的體重從一開始的幾公斤飆升至六十多公斤,力量足以對人類造成威脅。牠的存在從一個溫馨的「人類孩子」,變成了充滿潛在危險的「異類」。
在實驗因尼姆的攻擊行為而中斷後,泰瑞斯博士回顧了數千小時的錄影帶。他驚人地發現,尼姆的手語多數是對老師的模仿與重複,缺乏自發性與語法結構 。他最終發表了那篇著名的論文《黑猩猩能創造句子嗎?》,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泰瑞斯不僅否定了尼姆的語言能力,更試圖否定其他所有猩猩語言研究的成果,給這個脆弱的研究領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這場實驗最終以人類的勝利而告終,泰瑞斯證實了杭士基的觀點,但尼姆卻成了這場勝利的犧牲品。
這場悲劇中最令人心碎的細節,莫過於尼姆在攻擊人類後,會立刻用手語打出「對不起」的手勢。這個看似充滿人性光輝的舉動,實際上揭示了尼姆身分的徹底撕裂。他被人類撫養長大,學會了人類表達「抱歉」的方式,但他的身體卻是黑猩猩的,會本能地用撕咬來表達不滿或力量。這個「對不起」不是語言的勝利,而是一種內在衝突的悲鳴。它代表著他既無法融入人類世界,也無法回歸黑猩猩世界的困境。人類對尼姆的「擬人化」教育,直接導致了這場無法化解的內在矛盾。當他的「黑猩猩本能」與他被教導的「人類禮儀」發生衝突時,他自己也困惑了。
第四幕:從實驗品到商品,生命的再次流轉
在泰瑞斯宣佈實驗失敗後,尼姆的命運急轉直下。他被送回冰冷的靈長類研究機構,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同類,卻已經完全無法與之交流,感到被排斥和孤獨 。尼姆前半生被教導人類的行為,使得他無法融入原生物種的社會,成為一個被雙重世界排斥的孤獨靈魂。
由於缺乏經費,靈長類研究中心將尼姆,以及其他數百隻黑猩猩,轉賣給紐約大學的醫學實驗室(LEMSIP),作為新藥研發的活體工具 。這場轉賣將尼姆的地位從「科學研究對象」直接降級為「商品」 。他從一個被擬人化寵愛的「孩子」,一夕間淪為毫無權利、被囚禁在小籠子裡的「工具」 。
尼姆的故事揭示了人類倫理的殘酷邏輯。他被擬人化撫養,僅僅因為人類希望他能學會人類的語言,以此證明一個科學假設 。當他的「擬人」身份與黑猩猩的「本能」衝突,他被科學界拋棄,認為他無法達到人類的標準。而當他被放棄後,其身體因其與人類98.7%的基因相似度,再次被利用,但這次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醫學實驗 。這條軌跡暴露了人類對非人動物的態度並非基於動物本身的價值,而是基於它們對人類的「有用性」或「相似性」 。尼姆的悲劇是人類「將其當作孩子養育」和「將其當作工具利用」這兩種極端行為的結合,而這兩種行為的共通點,都是為了滿足人類自身的慾望。
然而,在這個黑暗的時刻,出現了一絲光亮。一位名叫鮑勃·英格索爾(Bob Ingersoll)的照護者,是少數真正將尼姆視為一個有思想、有靈魂的「朋友」的人 。他發起了一場法律鬥爭,並考慮讓尼姆上法庭為自己辯護,這場努力最終讓尼姆脫離了實驗室的囚籠,被轉送至動物之友基金會所屬的黑美人農場 。
第五幕:尋找同類,那最後的擁抱與寧靜
在鮑勃和動物權利倡導者的奔走下,尼姆被解救並轉送到德州黑美人農場。然而,他最初的生活依然是孤獨的,他是那裡唯一的靈長類動物 。他仍然試圖用手語與人類溝通,當對方不理解時,他會感到失望 。他前半生被人類所定義的身分,讓他難以適應新環境,也無法在同類缺席的空間裡找到歸屬感。
晚年,尼姆終於遇到了一隻母黑猩猩,名叫莎莉·瓊斯(Sally Jones) 。這隻來自馬戲團、脾氣溫和的母猩猩,與尼姆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們形影不離,尼姆甚至會帶著莎莉從籠子裡逃出來,但不是為了逃跑,而是為了和她一起探索,一起去人類的房子裡看電視、找食物 。
這場關係為尼姆破碎的一生劃下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句點。他前半生在人類世界中尋找身分,卻被教導了矛盾的行為,最終被拋棄。但當他遇到莎莉後,他第一次在同類身上找到了真正的歸屬感。這種連結不需要語言,不需要被擬人化,也不帶有任何科學或人類的利用目的。這場關係證明了尼姆的本質:他首先是一隻黑猩猩。他不需要一個虛假的人類身分,他需要的是一個能理解他、接受他、與他共同生活在同一物種社群中的同伴。莎莉給了他最大的禮物—一個被接受的、真實的「黑猩猩」身分 。
尼姆最終於2000年3月10日因心臟病逝世,年僅26歲 。他的生命遠短於黑猩猩的正常壽命。他的短暫一生,是人類科學傲慢的代價。但他在生命的最後,尋得了寧靜與自我認同,這場最終的救贖,讓他的故事充滿了悲憫與反思。
總結:尼姆留給我們最沉重的提問
尼姆猩斯基的故事不僅是科學實驗的失敗,更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悲劇。它揭示了人類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是如何輕易地跨越倫理的界限,將一個生命從其原生環境中連根拔起,賦予其一個註定錯位的身分,最終又在無用之後將其隨意丟棄 。
尼姆的悲劇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何為「道德地位」 。它挑戰了「人類獨有」的界線,並質問我們是否有權利為了自身的利益去「馴化、操控、剝削」其他生命 。它呼應了當代動物權利哲學家的觀點,即應給予動物「平等考量」和「與生俱來的價值」 。當我們在談論人類的語言與身分認同是多麼複雜而獨特時,尼姆的故事是一個警鐘,提醒我們在追求知識和技術的同時,不能忘記對生命的尊重與同情。
我們是否也應該反思:我們對那些被我們利用、卻永遠無法「成為我們」的其他生命,究竟虧欠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