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七月廿二日至廿四日
農曆六月中氣一年最熱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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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麼味道?」物理老師停下粉筆,轉頭環視班上。
「R啊,他又燒考卷。」底下不知道是誰出的聲。
「太扯了吧!」物理老師走到R旁邊,燒焦的抽屜裡,有一小撮灰燼。
「你們知道,縱火是公共危險罪,你在課堂上縱火,完全沒把老師放在眼裡……」
老師的種種訓示像是遠方的一場狼煙,召喚不了任何援兵,R的心底沒有援兵。R一直覺得自己是孤立無援的,除了縱火的時刻。焰火燃燒的當下,他有一種壯烈的快感,毀滅式的痛快。看著化為烏有的一切,是何等愉悅的事。這星星之火,已經漸漸延燒開來,R的青春已成火場。他多希望自己的噩夢,也可以這樣消失殆盡。
R不怕大過,他身上揹了好幾支,不差這件。他怕的是,老師打給他母親,他母親不出三句,一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講父親在世的時候如何如何。什麼希望R好好讀書,以後希望當一個獸醫,跟他父親一樣,接家裡的事業。R看著自己的成績單,每一科成績不到五十分,名次吊在全校車尾,明年能不能畢業都是個問題,要怎麼當獸醫?
回家的路上,他昏昏沉沉的,他希望老師忘了打給他母親,他母親就不會提到他父親,不提到父親,他就可以忘記他父親。他忘不掉他父親,一輩子都忘不掉。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R記得,一樣是夏天,颱風要來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坐在急診室裡等父親。那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每一秒都是煎熬,醫院有一股特殊的森冷氣味,他有時候會聞到那樣的氣息,尤其是感到孤獨的時候。他很希望父親快點出現,一起逃離這個陰森的噩夢。不知道過了多久,R看到父親走出來,以為沒事了。
「沒事,哭什麼?」父親豪邁地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回家了,母親在等我們。」
那是父親最後一次回家。他的肝腫瘤急速惡化,癌細胞蔓延到心肺,不到三個月就走了。父親的死訊,像塊不斷擴張的陰影,他無法跨越那個深淵,當他凝視那個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凝視著他。一點一點吞吃了R的生活
後來,R就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的。父親的遺像放在客廳裡,母親每次上香都哭,可是他怎麼也哭不出來。R只記得九月的天空,像被一個鍋爐罩頂,始終沉沉地壓頂,怎麼也晴朗不了,落不下來的雨,都成了他的心事。
那些日子,R也沒去上學,常常睡在父親的工作室,有時候睡得很沉,一醒來就下午了。有時候夜裡睡不著,白天也爬不起來。學校打了電話來,常常響了半天沒人接,因為母親一早就出門顧店了。他缺課缺到幾乎科科扣考,學期末了,什麼學分也拿不到,這樣下去,不用說考大學了,畢業都有困難。
學校的扣考通知單寄到家之後,R的母親大鬧了一場。
「你看你像樣嗎?你爸走了,就沒人能管你了!」母親聲淚俱下地喊著,把紅色通知單丟在R眼前,「學校打電話來,問東問西的。你到底都在搞什麼鬼?」
「沒有,睡到剛剛。」R囁嚅地說。他是真的爬不起來,每天睡著之後,就一吋吋跌落噩夢的深淵。
「怎麼會睡到中午?睡到中午,還是要去學校啊!不上課只會睡覺,要怎麼畢業?」母親連珠炮似的啪啦啪啦炸開,炸得他束手無策。
「我會去學校。」R只擠得出這句,這句連自己都不大肯定的話。
「你上次也是這樣講啊!說要去學校讀書,結果還是曠課了。你懶得去學校,就直接到店裡幫忙,每次說要去學校,沒去也沒來店裡。我很缺人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吃的喝的都要錢,懶得上學是什麼態度!這麼懶,就出去自己生活!」母親掀開舊帳,讓他下不了台。
「你憑什麼說我懶惰?我說要去,是真的要去啊!」他被逼得急了,也大聲了起來。那股森冷的孤獨感,又爬上心頭。他每天在噩夢哩,離父親很近,醒來以後卻發現,獸醫的夢全然遙不可及。父親走後,家裡的動物醫院,另外請了獸醫。他頂多只能在美容店幫忙洗狗,或是跑腿送貨。他沒有想到家裡的重擔,那麼快就落到自己肩上。
R大吼之後,衝到外頭摩托車騎了就走。再不走,母親又要把父親生前的事搬出來講,他不想再複習這些了,這些令他昏沉的一切。他很希望這場昏沉,只是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醒來之後,他又能重新開始,父親也會笑著跟他說:「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他沒有回家,又到父親的工作室。工作室是眷村的老房子,眷村拆遷之後,不再住人了,倒有一些貓在廢棄的屋舍間穿梭,來去自如。牠們不跟世界要求什麼,只要溫飽,就滿足了。R看著牠們,想起父親常帶他去動物收容所。收容所裡的毛孩,被各種原因遺棄,與其說是遺棄,R寧可相信是走失的,在某個角落,或許仍有一顆急切的心,希望找回牠們。
走失的毛孩,在外頭浪蕩一陣子後,難免會受傷。有一回,一隻流浪狗的後腿被車子輾過,瘸得厲害,傷口又慢慢潰爛。R在手術室看著父親操刀,為狗裝上義肢。
「不要跟你媽說。」父親做噓聲狀,細聲說:「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媽知道,又要囉嗦了。」R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也想成為父親這樣的獸醫。
「你看,這些可憐的孩子。你很幸福吧?」父親一邊為牠們看診,一邊這樣跟他說。
他那時候不明白,父親說的幸福是什麼意思,現在他懂了,卻也像流浪的犬隻一樣,漸漸失溫,無法回到最初的樣子。R走失了,他希望自己被找回,被熱切地找回。
那天晚上, R 睡在父親的工作室裡,濃煙從隔壁的門縫竄了進來,火勢緩緩延燒了過來。夢裡的他感到一股微醺的溫暖,這股安全感,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才有的。「沒事了,我們回家吧。」他好像又聽到父親這麼說。熊熊火光之中,他被熱切地尋回,父親又把他帶回家了。
「失火了!失火了!」意識模糊之際,他好像聽到有人這樣喊,但怎麼也醒不過來。因為那塊失落的陰影,被火焰照得透亮。在那樣明晃晃的世界裡,沒有失望,沒有死亡,沒有曠課,什麼都沒有。R終於可以回到正軌,回到有父的世界,重新開始……
「新聞快報:今日晚間,眷村保留區內,有一間工作室發生火災,起火原因已進入調查,初步判定是流浪漢點火取暖,現場發現一位高中生休克送醫,目前已無大礙。」
「倒楣,真的倒楣,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家長不管的啊?」寵物店的客人嘖嘖地說。
「對啊,這樣的家長真不應該!」R的母親陪著笑臉,幫客人結帳,一面不安地拿起手機,撥了R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