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阿冬收養姊姊想取名「招弟」,是父權體制下陽剛男性的人生任務:生兒子傳宗接代,建立傳統的理想家庭,證明自己是有擔當的理想男人──關乎男性尊嚴。阿冬看似在「承認不孕」與「借精生子」當中作出選擇,卻只保留了面子,實際上是自尊的雙重損傷。因此他藉賭獲取冒險與勝利,贏了錢就能改善家境,並逃避自身的挫敗,進而輸掉了「一家之主」的尊嚴。所以「看雪」的承諾,弟弟說「嘐潲」;姊姊申請學費減免,才發現了自己的身世。媽媽阿秋發現他被辭退、又偷走家用輸光時,阿冬還試圖辯解、說「那些錢不也是我拿回來」來否認自身的過錯──否認是可靠的防禦機制,足以把自身的失敗、恐懼、愧疚等痛苦推開。然而推開痛苦,就是將傷害施加給多年來從默默承擔轉為容忍,而至忍無可忍的妻子,於是她拿出他無法否認的事實反擊──「反正(夏仔)也不是你生的」。

而最小、備受家人疼愛的弟弟夏仔,與父親的衝突,也是自尊的對壘。弟弟女友的父親順路載弟弟回來,將車停在門口,父親的憤怒不只是因為空等(過去他為了賭博讓兒女苦等淋雨回家、讓妻子流產的傷害,都無法讓他停手),而是「一家之主」被「侵門踏戶」的羞辱,所以他用最能傷兒子自尊的方式發作。買便當、給錢、邀刷油漆的「道歉」,也是維持父親尊嚴的形式,並未承認自身的過錯,也就忽略夏仔受的傷害,自然是遭到無視。所以最後夏仔回頭,早已不及。

夏仔生父阿淵亦值得深究。捐精給熟人的行為匪夷所思,但從阿淵為冬仔點菸時引燃的紅光,是一方未滅、一方心知的情愫,既是難以拒絕,或許也是某種「在一起」的祕密想像。明明是男同志卻結婚生女,旅館工作需要對妻子阿娟說謊、膨風夏仔的經歷才能錄取為「主任」,無法揭發偷竊的資深員工,都足見他在公司實權有限,他對夏仔的「父愛」,也遠不及他的社會地位與男性自尊重要。夏仔的兩位父親都須用謊言與否認才能維持陽剛體面,殊途同歸。

整部電影裡的動機,始於爸爸阿冬;闖關的冒險者,是原本一無所知的弟弟夏仔,但事實是「父愛」與「男性自尊」的對峙與矛盾,所以最大的衝突戲,我相當好奇:如果夏仔不在家,父親持刀,是否會對母親動手?
後來我想,無論是否動手,持刀的行為本身已經有足夠的毀滅性。

男性尊嚴的脆弱是國片的常見主題,驅動悲劇或災難,吸引我的總是女性生命的韌性與光:姊姊發現真相而傷,與媽媽吵架,疼弟弟但渴望被多疼一點的失落,是女兒常有的渴望,無關血緣而關於愛;吃牛排那段,父母的分食,卻不分知情與否,把愛分給了她,那一幕忍著淚、融入「家人」的笑,使她終而安於家中原有的位置。媽媽最初沒有直陳不孕的原因,接受借精的提議,是和順的、服膺於傳統的認命,維護丈夫的自尊;但承受負擔的是她的身體,承受羞辱的是她的名聲(「生不出來」既是男人必須拿刀防禦的傷害,那麼只能是女人生不出來),丈夫終於發現不妥,想藉由流產放棄時,那些承擔將會成為她一輩子承受不起的重擔。阿秋的嘴利,是她對命運唯一的反抗,即使這反抗如刀般施加在家人身上,卻是她在逆來順受中唯一能傾瀉的不甘,是她個性裡沒有滅去的火焰。所以她「說服」了阿冬與阿淵,再次借精生了夏仔。當阿秋發現阿淵的祕密,回想過去丈夫與阿淵的親密,這個各方面條件都勝過丈夫的同性熟人,使她兩次孕育非丈夫的兒子,她是怎麼看著夏仔一日日成長,又怎麼看待丈夫的離世?比起父親屢次重蹈覆轍的掙扎,母親在傳統的逆來順受裡如何看待身邊的三個男人,更令我好奇。


原是〈姊姊〉的短片,在《我家的事》中主軸轉為以父親與弟弟為重心,姊姊小春終究還是成了「招弟」,後續父子衝突,姊姊的不在場也削弱了角色在家中的獨立性,變成「父親失職」的證據之一。彌縫血緣且持續拖行這個「家」前進的,是對彼此的情感,是那些看似尋常的付出:姊姊為弟弟出口氣、買制服、買帽子,吃牛排時自然成習的分配、四貼騎車、載家人通勤、裱畫框、甩水果、買菜、掃庭院、拜天公……那些習慣卻並不永恆存在的幸福,一旦沒有著意維持,再怎麼珍惜,也會變成「以後我跟你沒有關係」的傷害,即便情感存在,也不會抵銷傷害,傷害需要被正視,才有痊癒與改變的可能。
為維護男性自尊的毀滅性行為與話語是毒,在父親離世、阿淵辭退夏仔後,終於停止毒性蔓延,才能以愛止渴。電影最後的祭拜,少了父親的「嘐潲」,金灰不再是無法賞雪的冰冷遺憾,而是漫天飛舞的溫熱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