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去唱卡拉OK吧!》原作、電影與動畫,以及《去家庭餐廳吧。》第17話最新劇情雷,還請斟酌閱讀。
前言:迷人與危險兼具
和山やま老師的作品《去唱卡拉OK吧!》與《去家庭餐廳吧。》同時兼具危險、迷人和值得深刻探究的魅力,尤其《去唱卡拉OK吧!》在經歷了電影化與動畫化,都受到巨大的歡迎,和動畫片頭曲一樣,讓粉絲在「報警」與「頭破掉」之間掙扎。究其原因,就是無論哪一個版本,都沒有迴避狂兒與聰實之間「權力不對等」,進而容易對聰實造成影響、甚至傷害的事實。

一、拒絕簡化的創作選擇
1、不同版本的權力關係與創傷
《去唱卡拉OK吧!》的電影和動畫在原作的基礎上,將聰實與狂兒的權力關係稍作調整:
原作裡的兩人合不來、聰實在狂兒的防禦機制下屢被錯待、堅強應對的互動中互相吸引。電影提升了聰實對狂兒的重要性,也強化了狂兒「求教」的真心、尊重與高情商,消弭身份差距造成的距離,給予對方出口的同時也成為心靈支柱。動畫保留了原作裡權力不對等的攻防與傷害,也取法電影的陪伴,讓「撐傘」成為庇護與依靠,「嘗試」成為勇氣的來源。
然而無論是原作或動畫,都有藉由聰實的反應──惡夢、哭泣、憤怒、自我說服──去呈現創傷的存在與複雜性(電影的創傷是因為年齡差距,聰實終究必須獨自面對「美好事物逝去」的無能為力),那不是為了營造「萌」、美化傷害的效果,更不是強化與物化「可愛受害者」的刻板印象。其中動畫第二集藉由聰實的惡夢表現得淋漓盡致:被觀賞的眼淚是自尊的受辱,而夢中狂兒的表現可能反映了保護,但也再次證明他不重視聰實的主體性,連同內化斷指被拋棄的恐懼,對聰實來說都是真切的創傷。

2、情感發展的艱難歷程
因為狂兒的錯待與聰實的創傷,《去唱卡拉OK吧!》在卡拉OK大賽結束後,狂兒因犯下傷害罪消失三年,還得在機場用血肉上的刺青告白來連繫關係,並以失敗告終;《去家庭餐廳吧。》的聰實花上下兩冊的篇幅反覆掙扎,第12話甚至問狂兒:「你是怎麼看待我的?」即使到了十八歲,聰實仍無法確認狂兒是否將他當作一個值得尊重的人看待──直至確認了狂兒的重視,才能將自己對狂兒複雜的情感定義為「喜歡」。
若和山老師僅僅如傳統羅曼史般以「我愛你」抵銷一切,或如許多情色作品與現實案例裡的性犯罪者與戀童癖/獵童犯般,以「高潮爽到」、「沒有拒絕」或「拒絕無效」等於「同意」來掩蓋侵犯的事實,那些創傷就不會被如此呈現與正視,狂兒對聰實的情感方能排除戀幼、性欲發洩、物化與權力壓迫,而是更接近於對等的愛與珍惜。和山老師選擇的,是更為艱難的道路:它沒有迴避狂兒在無意間(因其身分與防禦性格)對聰實造成的影響,以及這種影響帶來的真實痛苦。

二、以「愛」為名的危險敘事
1、「愛」應以行為決定
然而,現實中許多作品卻選擇了相反的處理方式:傳統羅曼史、戀愛劇、BL、乃至情色為中心的作品,常常用「愛」與「無能」來模糊、粉飾傷害、貶低與權力不對等的事實,例如霸道總裁、渣攻賤受、酒後亂性、「太愛你才會控制不住自己」云云……這是最便捷也最危險的情節轉折,讓受害者的感受被消音、被漠視,讓加害者口中的「愛」決定一切。這種情節造成的影響,不僅僅是如「追妻火葬場」的快感與娛樂,而是造成價值觀的潛移默化,讓人即使難以認同,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視為一種「真愛」追求,讓受害者失去發聲與拒絕的權利──這點被2017年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打破,在這本出於親身經歷的小說當中,可以真切看到加害者李國華如何利用權力不對等的優勢,徹底剝奪、毀滅房思琪的自主性與聲音。這種行為之所以能奏效,除了師生、性別關係的不對等,另一關鍵在於所謂的「愛」抽象且無形,沒有人能夠直接證實,那麼加害者任何無視意願與感受的行為都能輕易以「愛」之名合理化,進而躲過理應承擔的罪責。
要證實「愛」,唯有透過行動讓對方感受到尊重與愛護,才能成立。即便假設存在「愛」,但若如狂兒用「副駕駛座」(動畫版還增加了パパ活)掠奪聰實的自主性、在車上貶低聰實「輕鬆自在的唱」,以及「我在哭的時候,狂兒總是在笑」的低情商反應──無論原作或動畫,相較聰實的真情流露,狂兒揭曉死亡的表現和組長同樣近乎惡意、把聰實當成「小孩」來嘲笑──最終因防禦機制或無能造成對方長久的痛苦,那樣只會帶來災難的「愛」,毫無價值。

在漫畫與動畫第二集當中,聰實對狂兒「副駕駛座」經驗的反應

第四集狂兒對聰實竭盡全力唱的「紅」,很難視為肯定與善意
2、責任與成長的重要性
從《去唱卡拉OK吧!》裡的結局可知:狂兒的「無能」與「不善表達」,並沒有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藉口,反而成為了他需要跨越的障礙,以及他與聰實情感關係中必須面對的真實困境。這也正是和山老師在《去家庭餐廳吧。》讓狂兒將選擇權交給聰實的原因,這不僅是對聰實主體性的尊重,也體現了真正的愛不是利用權力佔有和控制,而是尊重對方的意願和感受,即使這意味著可能失去對方。「愛」並不是那麼偉大的東西,「無能」更不該被輕易抹消。只有正視傷害與障礙的存在,並且尊重對方的感受與自由,愛才有真正延續關係的可能。
若非如此,就會將他人真實存在的痛苦,變成發洩自身欲望的工具,進而物化對方,剝奪了他們作為完整人格的尊嚴──相信絕大多數女性對此必然感同身受。這種邏輯是將霸凌合理化,甚至跟性騷擾、性侵的邏輯相距不遠,因為這些行為的共同點都是:無視對方的意願和感受,將對方的反應(痛苦、恐懼、困惑)扭曲成自己行為的正當理由或甚至是期望的結果,或僅僅是為了彰顯「我能控制你」的權力──這種思維模式本質上就是剝削性的。
3、扭曲論述的危險循環
當有人輕易論斷「是因為愛才會傷害」或「付出證明了在乎=愛」,以及迷戀、合理化這種權力不對等帶來的傷害與脆弱,實際上是很危險的事:一旦將受害者的痛苦重新詮釋為關係的證明,就等於否決受害者的感受和判斷,並且將加害者的需求與慾望置於受害者的福祉之上。這種論述創造了一個扭曲的邏輯循環:越痛苦就越證明「愛」的存在,為了強調自主或存在的重要性,於是痛苦變成了值得追求、必須忍耐來自我證明的目標。
例如同為黑道題材的名作《鳴鳥不飛》裡,主角矢代正是用追求痛苦的性愛,來反覆證明這是他的自主抉擇,才能避免意識到年幼性侵的無能為力而崩潰──這是我要的,所以我是主宰者──但事實並非如此。而這種選擇,也必得承認「罪有應得」,進而覺得自己不配獲得更好的對待,或不配選擇更適合的對象──這完全顛倒了長久關係的基本原則,更不是自主選擇。事實上,家暴、性侵與霸凌的受害者常常必須承受這種折磨。如果聰實因為創傷落入《鳴鳥不飛》裡矢代的思維,或狂兒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李國華般持續剝奪聰實的自主性與意願,聰實都會逐漸失去自我,最終以狂兒的好惡為價值,任其擺布。
三、改編版本與《去家庭餐廳吧。》的積極意義
1、正視傷害的重要性
從和山老師原作改編的電影版乃至動畫版各有值得讚賞之處,共通點都是拒絕合理化這種扭曲的邏輯:電影版狂兒情感互動的能力有明顯進化(兩人互為光影,狂兒對聰實的照顧擴大至精神上的守護),天台成為兩人對等相處的見證才能成立;動畫版的狂兒則有較為明確的付出(第一集的撐傘和第三集的鼓勵),讓狂兒不只是聰實痛苦的來源,也成為他困境中的推手──儘管狂兒的建議沒有脫離父權邏輯,因此後來在保護聰實的同時也變成了對聰實的傷害。

同樣經歷了外星人的危機,電影版天台上的互動消弭了兩人之間的差異
電影與動畫有所調整,而在《去唱卡拉OK吧!》的原作當中,狂兒對聰實造成的影響更真實且痛苦,動畫裡聰實的掙扎、憤怒與惡夢也都被忠實地呈現,這些並非為了營造「痛並快樂著」的病態美學,而是為了呈現一個事實:即便情感存在,傷害也同樣存在,不僅不會被抵銷,並且需要被正視,才有痊癒與改變的可能。

2、《去家庭餐廳吧。》責任歸屬的正確方向
故而《去家庭餐廳吧。》連載至今,聰實不曾再坐狂兒的「副駕駛座」,他每天存錢是為了準備與狂兒告別,藉此正視尊嚴所受的創傷,以免和狂兒的死亡帶來的傷痛混淆不清,成為永遠放不下的牽絆。如果《去家庭餐廳吧。》狂兒的輕慢、貶低如舊,讓聰實徹底死心,「禮物」便會如約送出,也不會為了「確認」傳訊要求狂兒帶來肉包與蛋糕,進而證實了狂兒的重視,才能在麥當勞與狂兒達成「需要」與「一直在一起」的共識,最終承認這份糾結的感情是「喜歡」。
這種轉變不是聰實的一廂情願或戀愛腦,而是在於狂兒不再顯露手臂上的「聡実」刺青,謹慎地將關係的選擇權交給聰實,成為「必須聰實需要才有資格付出」的存在。和山老師設計這些情節,都意味著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讓對方痛苦,那麼無論動機或情感為何,這個人都需要為這種痛苦負起責任,並且努力改變,而不是要求對方接受這種痛苦,甚至把折磨的過程浪漫化──確實體現了責任歸屬的正確方向。反之,如果漠視對方的痛苦或無意改變,那麼所謂的愛,例如把對方名字刺在手臂上、還展示給對方看的行為,就只是逼迫對方承受自身情感重量的勒索,不過是自私的美化罷了。

四、結語:愛的真諦與美好追尋
比起用強權征服能為讀者帶來快感、或利用受害者的痛苦來推進情節的剝削性敘事,《去家庭餐廳吧。》之所以深刻而糾結,正是因為連載至今,和山老師在創作中沒有落入這種俗套,而是選擇面對關係中的複雜性與痛苦,選擇承擔道德責任,進而體現了(讓狂兒)真切為聰實著想、才讓聰實能好好面對與狂兒之間的互動性,進而做出忠於自我與情感的認知與決定,這是和山老師的用心。
愛的發生固然是自由的,愛的能力卻有個人限制,需要學習與反覆調整。無法覺悟錯誤、無法讓對方感受到尊重的愛不僅毫無價值,更沒有逼迫對方接受的理由,否則跟早期羅曼史或BL利用對女性/受君的控制「先得到身體,再得到心」的暴力剝削並無二致,所有的跟蹤狂、性侵犯、獵童犯也該得償所願。相反的,當一個人擁有讓對方感受到愛的能力,並能與對方產生連結,各自實現並提升自身的價值(而非只要求一個人付出與拯救)來維繫關係,這種相互付出的持續動心,同時尊重彼此的自由,才足以跨越種種現實的艱困、即使分手也能真正祝福並且掛念對方吧。因為在純愛之中,自己會變得渺小,卻很快樂,一心想著:「我能為他做什麼?」
我會喜歡電影《去唱卡拉OK吧!》,而且對《去家庭餐廳吧。》糾結難忘,正是閃耀著這種「愛」的光芒,也是我心中的價值所在。

電影有許多以藍天、天台為背景的海報,象徵他們的關係開闊且近乎對等
《去唱卡拉OK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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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YOUTUBE可觀看,共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