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封面,就知道我又跟風啦!過兩天去看電影的我,決定先把小說讀了,再當個討人厭的原著黨,嫌棄電影拍不好(並沒有)。
《米奇7號》講述了殖民星艦上一名小小複製人不斷送死的故事。
米奇作為星艦上的消耗工,職責就是送死。在人類星際殖民的過程中,消耗工被用作實驗體,試驗新星球上是否有致命病菌,或在高劑量的輻射中修復星艦。米奇死後,他的記憶會移轉至新的肉體,達到永生不死的境界。
好喔,聽起來不算酷,但不難想像可以寫得很好笑,就像是「忒修斯之船」的科幻版。
(忒修斯之船,摘錄自wiki:「1世紀時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提出了這個問題: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腐爛的木頭逐漸被替換,直到所有的木頭都不是原來的木頭,那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所以這是一個老Idea,舊米奇和新米奇共享記憶,他們是同一個人嗎?或者問得更酷一點,他們具有同一性嗎?
當所有人都認為,米奇能夠永生,具有同一性時,意外出現了。
按照古老的故事理論,故事從打破平衡開始。在《米奇7號》中,平衡即米奇和周圍人習慣了他的一次次死去和重生,直到他在一次任務中意外活下來,沒來得及通知基地,回去後面對另一個自己。
複製人面對面,無論打起來還是好麻吉,都不算新鮮。比起在一群自然人中塞入複製人,探討同一性,勒瑰恩多年前的〈死了九次的人〉或許還推得遠一些些,看副本之死會對活下來的複製人產生什麼影響。
還好,小說採用了兩條主線。基本上,你會一邊擔心這對複製人要怎麼瞞天過海,不讓別人發現,一邊被蟲蟲危機困擾。
蟲蟲危機是什麼?正如我所說,故事開頭於米奇的倖存,然而他是怎麼倖存的?這個星球上有一種叫做「伏蟲」的生物,米奇正是從疑似巢穴的地道中出來的。
他也不是「走」出來的,而是被一隻蟲帶出來的。按他的話說,就像他小時候將家裡的蜘蛛放生到花園裡一樣。這讓他懷疑,這些蟲蟲有意識嗎?
蟲蟲一直威脅著人類基地(平衡),此番神秘遭遇讓他摸不著頭腦(打破平衡)。所以,這個情節至少完成了兩件事:1.讓另一個自己誕生;2.埋下蟲蟲危機的伏筆。
其實還有更多,比方說,這段情節中,米奇是被他好友拋棄的,他的情人也在他的說服下放棄救援,所以讀者會持續被這一點困擾:他們真的在乎他嗎?
本書最大的優點,在我看來,就是它的高效。許多情節的設計,不僅服務於單一目的,還連結到諸多後果,讀起來緊湊。你可以期待最終的收束不只落於情節上,在意義上也疊合了。
但若你沒有讀過本書,就到此為止吧。下面我要瘋狂暴雷了。
米奇藉助生物列印技術不斷重生,移植了舊米奇的記憶。這些記憶來自於前幾代米奇的定時上傳。然而,在米奇7號回來遇到米奇8號時,他有一段記憶未能上傳。這段缺失讓兩人產生了落差。
這篇小說就是藉這個落差進一步探討同一性的。若微小的落差(短時間的記憶缺失)就足以造成分道揚鑣,同一性似乎不那麼確定。
蟲蟲危機線為這個意義添了一筆。在結局,米奇發現蟲蟲是「集體智慧模式」(老哏,剎那·F·塞耶對你招手),單一個體不重要。人類經驗則相反,米奇正是在過程中逐步建立起個體認同,決定再也不要獨自赴死。
這樣看來,蟲蟲我和人類我是不相容的,還是具有共通性?人類能否發展出蟲蟲我,從而逃離人類我的恐懼?
類似的探討,《異常》這本小說也有提到,即作家「複製人」不明白作家本人為何要自殺(其實書裡用的不是複製人的概念,此處只為了方便)。偶然在人類思維中佔有一席之地。一個衝動,人們就做出不同決定,如同個人版本的蝴蝶效應。
意義方面就聊到這裡吧。本書的優勢並不在此,而是閱讀快感。如我上面所說,很多設計不只一種功用。比方說,米奇何以會當上消耗工?因為他欠債。他是個歷史迷,在那個時代沒什麼工作可找,只好做消耗工。然而「歷史迷」的設計也讓這個聲音能不斷給讀者補充殖民歷史,而不顯得突兀。最終,米奇對歷史的認識,讓他明白了物種共存的可能。可見,「歷史迷」至少滿足了三重作用。
單論主線,其實頗為簡單。一條是7號和8號如何瞞天過海,最後被揪出來。另一條則是蟲蟲危機,逐步揭露蟲蟲的真面目。
為了豐富這個骨架(絕對不是為了湊字數,吧),以及科幻小說的職責,它得要說明世界觀。由此,就穿插著寫米奇的個人史、前幾號米奇的死亡情景、以及人類的星球殖民史。
這些補充資料的插入,都以概略的方式進行。和主線比,時間上的壓縮很明顯,幾頁講完了跨越數十年的星際探索,十幾頁講完了某一代米奇的一生,等等。藉著快慢交替,讀者接受整個世界觀的閱讀負擔輕了。累的時候回到主線,在有餘裕時又開始講設定,這是本書的功夫所在。
書寫安排上的另一亮點,是循環。小說以「從地道裡出來」為起點,又以「從地道裡出來」為終點。兩個點都是戲劇性高潮,都是從險境中意外生還。然而兩個點也做出了差異,起點時,你和米奇一樣充滿疑惑,終點時,一切真相大白。這種顯眼的設計給我帶來一種「作者很聰明」的感覺。當然,嚴格來講,小說不是結束在「從地道裡出來」。但,你知道,有時候沒必要那麼嚴格。
我個人來講,在閱讀中也有落空的地方。仔細推敲,幾乎都可歸結於人物深度的匱乏。娜夏、貝托、凱特,三個主要角色似乎都能翻轉出一些什麼,本書的第一段放棄救援米奇的情節也有這樣的敘事可能,但最終,人物卻很扁平。娜夏是愛,貝托是混蛋,而凱特想永生。最耐人尋味的,或許是開頭救了米奇的那隻蟲蟲吧。
寫於2025.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