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寂》的馬康多、《生死疲勞》的高密縣、《傴僂》的護理之家、《內景唐人街》的散房,大至國家星球,小至浴室廚房,小說離不開各式空間的鑄造。空間本是小說中不可缺的一環,然而在研究中,卻又最容易被忽視。
與空間對應的時間,何以能受到更大關注?以至於有研究者稱,小說主要是時間的藝術?或許是因為,小說關乎故事、一段段情節,情節之發展即時間的推進。由是,研究時間便成為重中之重。
另一方面,空間總給人一種停滯感,邊緣感。當作者描繪空間時,故事就停下來了,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如今,還有這樣的印象:空間是影像擅長的領域,挪移到小說,多少顯出文字的捉襟見肘與無效率。
果真如此嗎?小說在處理空間時並非毫無優勢。一來,小說轉換空間的成本較低,而電影拍攝勢必得考慮成本,壓縮空間數量。其二,小說的空間能大到無邊際,小到不可見,轉換幅度更大。
今天我想介紹的是范銘如的《小說點線面》。這本書很有趣,它以清晰的架構提示了空間在小說解讀中的作用,將空間分為點線面三種常規面向,以及「複合空間」和「邊界」兩種變異面向,並透過各式台灣小說的範例,讓讀者更切實地把握這些概念工具如何使用。
首先,我們可以將小說中的空間分為「主要空間」和「輔助空間」。主要空間就是,嗯,如其名,就是主要空間。輔助空間是主要空間的延伸和對照。主/輔空間有兩種基本組合,分別是主(私領域)+輔(公領域),和主(公領域)+輔(私領域)。一篇職場小說,根據主要空間是作為公領域的辦公室,還是私領域的家庭,勢必呈現出不同面貌。
空間在常規面向上又可分為點線面。點(point or spot)是個人日常活動的固定領域。線(line or route)是來去往返的路徑。像是從公司回家,就是兩個點,而中間的路途,比方說捷運、戶外步行、橋樑等,就是線。至於面(plane or domain)則由諸多點與線構成,形成地方的整體想像,如社區、城市、鄉村、國家、宇宙等。
點慣常作為主要空間使用,線充當輔助空間。例外也不少,如英雄史詩,故事主軸多在路途中遇險犯難,就是以線為主。點是「被編碼的空間秩序、定型化的社會位階與權力位址」,而線「不僅不受此限,反而得以脫離角色的身分限制,跨域社會位置的拘束」。由此可見,點穩固了社會位階,也是身分認同的主要來源,線則讓不同位階的人相遇,製造認同危機。
諸多點與線的組合,便成了面,組裝出一個鎮/城/國。通常有三種方式。一,點到線;二,線到面;三,水平面+垂直面,水平面是特定時期的一個空間,垂直面指不同的時期,其實就是加入了時間。馬康多百年來的變化,即是空間在時間維度上的疊加。
因為小說不可能鉅細靡遺地納入一座城,而只能將點和線轉喻成XX城、國。在及面的過程中,又有遊覽式和地圖式之分。遊覽式帶領讀者從一個小空間起,一步步了解全景,由局部到整體,主要動作是「做」。地圖式直接勾勒全景,主要動作是「看」,偏靜態。兩種方式不「純」,混搭是常態。
變異空間的兩種:複合空間和邊界。
複合空間指「一個空間具有不同作用,因時因地或因人因法而轉換空間的屬性」。既然常規的點意味著穩固的位置,複合空間則因其複合而成為常態性的逸出。複合空間三類:家庭空間的複合使用(浴室和廚房的混合);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相互挪用(客廳工廠化);公共空間的屬性轉變(市民佔用公共空間)。可見,複合空間輻射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
邊界在本書主要聚焦於國界。國界之想像長期被大陸、接壤型國家掌控,沿著地景特徵,以陸地為中心,彷彿有一條穩固界線,切開敵我。然而對海島型國家(台灣)來講,界線恰是曖昧不明,無法清楚劃分,體現了國族認同之複雜。
正如范銘如所言:「海洋型的劃界想像不只依賴視覺、很大成分亦是心理上的轉喻。國族的焦慮移置邊界上,越線的焦慮又移置到邊關上。」在小說裡,台灣之國界並非哪一條線,而是機場、邊關等具體的點,由點及線及面地牽引著國人。
當人物在邊界之內,看台灣是一個個局部。當人物走出國界,卻傾向透過層層想像捕捉浮泛的全景。讀者可關注文本選取了哪些點作為國界的轉喻。以自然景色轉喻者,是一個以山河土地為鄉愁的台灣,而以中日美建築轉喻者,則是一個文化上雜糅混亂的台灣。
本書的主要概念,就簡介至此,希望由這些像素小點,足以讓讀者及線及面,了解本書之趣味所在。日後閱讀小說時,興許能從空間的鑄造裡,讀出別樣的意涵。
寫於2025.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