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為了讀書會翻開韓江的《素食者》時,我沒有意識到,我在2019年已經讀過這本書了。那時的譯者不是胡椒筒,而是千日。
這說明當時我未被打動,只餘模糊印象。那麼到了今天,我是否有改觀?
本文涉及大量劇透。
《素食者》講述了這樣一則故事:一名普通女性在日復一日的婚姻生活中,因為一個夢,轉變成世人眼中的「素食者」。這個轉變導致了離婚,家庭分裂,被關進精神病院,最終因拒絕進食而過世。
本書共分為三部分。為了方便,我將四名主人公稱為妹妹、妹夫、姊姊、姊夫。第一部分,妹妹成為素食者後,不吃肉、不睡覺、不做愛、不穿Bra、不說話,逼得丈夫叫家人來勸阻。在一次聚會上,父親手執肉塊,塞入妹妹口中。她吐了出來,拿起刀,當場割腕。
第二部分,姊夫對妹妹產生了禁忌之愛,以藝術為名,一步步將她引向肉體交歡,被姊姊捉姦,送兩人進了精神病院。
第三部分,姊姊邊釐清何以走到如此境地,邊去探望無法放下的妹妹,並目睹她走向死亡。
三個部分,四個聲音。讀者穿梭於不同聲音,漸漸明了韓國社會的壓抑,以及個人如何絕處逢生,抵抗社會的吞噬。
以空間來看,三部分各自的主要空間是住家、藝術工作室、精神病院。可見,故事循著這個順序,從穩固的社會身分(住家-合法),逐漸邊緣化(藝術-無意識),最終澈底排除(病院-失能)。
以人物來看,則至少有兩種切割方式。
一, 男性vs女性。如此切割的結論,與我在《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的評論中所說的類似,面對逐步被孤立的妹妹,最終不離不棄的仍是姊姊。男性總期待從她身上掠奪,其中最典型的即是性掠奪。男性幻想或實質地進行了強暴。而父親則是訴諸肢體暴力。
二, 社會vs個人。社會組是姊姊和妹夫,個人組是姊夫和妹妹。前者是合格社會人,後者是素食者和藝術工作者。以穩定生活和金錢價值來衡量的話,兩人都不合格。因此,兩人無法得到理解,走向失聲。
核心人物無疑是素食者妹妹,然而她的內在聲音僅在第一部分零碎地出現,主要談論夢,相對於此處的主敘事者妹夫的聲音,她的話晦澀難懂。另一方面,妹夫的內在聲音簡潔清晰。這種聲音之所以好懂,正因為它符合規範,語言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
這種落差,來到第二部分就更明顯了。身為藝術工作者的姊夫,內在聲音是晦澀的,不符合規範,必須降低閱讀速度去理解。
這樣隱去核心人物的聲音的設計,並不罕見,主要有兩種可能。其一,藉他人眼睛,拼湊核心人物。我認為這條路徑在此行不通,很難確切地定位她何以成為素食者。其二,藉這個黑洞,迫使週邊的平衡產生變動。我認為這條路徑比較合理。所以,如果要解析人物,解析三位主敘事者顯然比解析妹妹要容易。
然而當然可以繞開「何以素食」,對素食之可能指向進行一些推測。我們不一定要拆開「素食」的內部零件,而是看它與其他元素的關係。比方說,我最有感的是素食與肉食的對立,這樣一種關係,也是人物之間的對立,是妹妹與身邊所有人的對立。她做出這個改變的緣由,也不是符合規範的語言,即「宗教原因」、「道德要求」等等,只是一個夢,一個誰都無法理解的夢。
所以,素食也就是對社會的抗拒,是徹底的個人主義。我有一種只有自己才懂的語言,那麼,社會是否有容納這種語言的空間?不一定要懂,而是包容。
另一方面,素食與肉食的對立,還能同步吸引不同的關鍵字。素食、消瘦、死亡、沈默、植物、靜止,這些詞可合為一組。肉食、暴力、力量、活力、話語、情緒等,這些詞合為另一組。
兩組詞語,在更大的層面上,是前文明與文明的對立。從素食者輻射出去,是層層遞進地文明,得體地融入進步浪潮之中。文明人活動著,並將非文明的「靜」視為威脅。文明人累積一身贅肉,衣冠楚楚,掠奪成性,一個男人的形象,而素食者妹妹瘦骨嶙峋,當眾脫衣,向內收縮。這樣一種肉/素連結文明/前文明的設計,我從未見過,似乎也暗示著,文明是暴力的,正如父親塞入妹妹嘴裡的那一塊肉,叫你吃就吃。暴力是文明的本質。
談了這麼些角度,回到開頭,今天的我仍無法說自己很喜歡。或許是情境太切身(幾乎能無礙挪到華人社會),以至缺乏啟發。尤其是第二部分,藝術家在素食者身上尋求藝術真諦的執念,這樣的設計很有即視感,將藝術推到極致等同毀滅,之類的想法,不也滿常見的嗎?
但這也不過個人之見,不必當真。
寫於2025.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