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看見的,是一抹窗景……一扇得以遠眺樹林,甚至是河水流動的窗戶。」
經典驚悚之作《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當時被囚禁於聯邦監獄已長達八年之久的萊克特醫師(Hannibal Lecter),內心所「奢求」的「空間」,自是能重獲天日,再次呼吸到新鮮、自由的空氣(後來醫師不只逃脫成功,甚至還隱姓埋名到佛羅倫斯當博物館館長呢!)。但對於置身悶熱的水泥叢林,終日遭生活瑣事、柴米油鹽追著跑的吾輩而言,一抹自在窗景,一道無憂煦光,不也正是我們早晨醒來時最卑微的呼求或渴慕嗎?
想想,似乎有點無奈,你我雖不是窮兇惡極的要犯,但我們卻同樣被困在一座讓人不由得窒息的五濁世界裡……
下班又延遲了,部門主管的再度喋喋不休,有點煩躁,又有點茫然。排隊等著上快速道路,可前面紅燈顯示還有120秒,盲點偵測更不時傳來莫名刺耳的嗶嗶警告聲。關掉談話性政論節目,長嘆了一口氣,外頭的窗景,烏雲密佈佐以「自備888萬起,住大安、讀台大!」、「窮忙的你,還在每個月定期定額扣款嗎?」……
馬上!我需要逃離,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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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氏璧與聖杯騎士
「隻手之聲」顧爾德(Glenn Gould,1932.9.25-1982.10.4)
贏得眾多音響發燒友以「和氏璧」之名獻上崇拜的絕世鋼琴鬼才,也是今日網路社群裡所言宛若聖杯騎士般完璧詮釋「樂聖」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深度聲響涵養的無上權威。顧爾德,這位儼然已被「神格化」的鍵盤怪傑,誕生於加拿大多倫多,畢業於多城皇家音樂學院(The Royal Conservatory of Music),師事於智利籍的格雷羅(Alberto Guerrero,1886 - 1959)……他亦是當年加拿大廣播鋼琴獨奏會的先驅。

格雷羅與顧爾德的珍貴合影(維基百科檔案照)
從西元1955年於美國華盛頓登台獻技巴哈曲目之後,顧爾德很快就贏得主流唱片公司的錄音合約,更在西元1957年間,以年僅25歲的年紀成為二戰落幕以降,尤其是美、蘇兩國正處於冷戰對峙的緊張態勢下,首位受莫斯科官方正式邀請而造訪蘇聯進行公開演奏的北美音樂家!此等殊榮,談何容易!
隔年(西元1958年),蘇聯為紀念人造衛星的成功發射,並彰顯俄國藝術文化之優勢,舉辦第一屆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International Tchaikovsky Competition),但鋼琴組卻「意外」由美國籍的克萊本(Van Cliburn)奪下一等獎,技壓群雄,包括地主蘇聯跟中國等鐵幕國度培訓的好手。
然而,琴藝才華他人難出其右的顧爾德,另一面的日常側寫卻也是「非比尋常」:因為疑似患有「亞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ndrome)的他(),在其不算長的演奏生涯裡,放膽呈現出跟其他「正常」鋼琴家截然不同的詮釋手法和生活方式……但或許正是本性使然吧?
非比尋常與不規則的怪異
終身茹素,就藝術文化工作者來說不算稀奇。但顧爾德不僅於此……
進入錄音室展開收音工作時,顧爾德一邊彈琴、一邊哼唱的習慣已足以挑戰剪接師的耐性!更不用提其彈奏坐姿也較一般鋼琴家要低上許多,必須事先安排或特別訂製!除此之外,他異常畏寒,即使故鄉多倫多的緯度(北緯43度39分)已明顯高於美國或是日本主要城市,但他怕冷的程度絕對會讓旁人投以異樣的眼光……不只大熱天披著外套、披著圍巾在街上行走,上台演出前還會請託主辦單位準備溫水盆,讓顧爾德先將雙手浸泡在熱水裡,身體暖和之後方得以開始熱身!(據說顧爾德曾經因衣著不符合當時氣候,被旁人誤認為是遊民而送往警局問訊。)
「我想,如果我被要求在荒島上度過餘生,並且要在那段時間裡聆聽或演奏任何一位作曲家的音樂……那位作曲家幾乎肯定是巴哈。」
「藝術的目的,不是在表現一時宣洩,而應當是漸進的,以一生來架構,一種驚喜的狀態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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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允諾接受各大媒體的訪談,但顧爾德精簡的用字,還有哲理性的應對,也許是不願在公眾間多留下隻字片語,也可能是他不想用粗淺的詞句來「形容」他最「拿手」的音樂藝術……
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古樂「巴洛克」(Baroque)時代,也就是西元十八世紀中前期,巴哈等人所身處的年代。攤開一首首樂譜,初心者乍聽之下,耳畔無一不萌生出一種再也清晰不過的「感想」,或是「錯覺」……樂曲的詮釋,想必應該不算艱難或刁鑽,尤其聽著琴鍵上的十指敲打、高低起伏,似乎沒有後來西元十九世紀中葉「浪漫主義」(Romanticism)全盛時期的奔放、悸動與激情……畢竟「巴洛克」一開始在學院派的音樂詞典裡是一種貶義,意味著近似不規則的怪異呈現。
但所謂「上乘武術不重表象之絢爛華麗」,音樂藝術、文學創作亦然。
巴哈,對於樂曲各聲部間的緊密配置與邏輯性,其實早就具備世人非比尋常的堅持跟著墨,猶如身懷一套深藏不露的武林至尊秘帖。習者稍有不慎、快慢失準;略有閃失、進退維谷,就像劍式或拳術精髓之拿捏,毫釐之失,一個至小細節的疏忽,整首樂曲所要表達的情感或意境隨即消逝無蹤……可說就是無與有、滿與空的一線之隔。
「均衡」一詞,此刻顯得相當重要。但實際彈奏時,若鋼琴家只執著追求於琴鍵力道上的絕對平衡,那勢必會陷入機車考照時的「直線七秒」網羅一般,雖不致壓線失格,卻往往遺漏了巴哈最迷人、最深邃的「留白」或「想像」空間……
留白與想像
留白:言語,乃多餘毋需的贅物;
想像:音樂,是用心體會的饗宴。
少了「留白」或「想像」的「空」,奏者跟聽者間就無法交相進入更深一層,也就是作曲家於五線譜上所勾勒出原始、神聖且純真的「隻手之聲」,彷彿一堵以繆思之名的巍峨高牆立於跟前,阻隔了一探極樂天堂之境。直白者或許輕嘆道:奏者一但失去想像力,亟欲填滿巴哈樂曲中的「留白」,反倒會淪為毫無感情的自動演奏琴模式了!
換言之,論巴哈鋼琴曲的技巧性,絕對難不倒一票受過多年專業培育的藝術科班生,但在觸鍵速度與力道控制上,一份霎時間電光石火、跨越百載時空的挑戰書,巴哈,確實讓不少人功敗垂成。
但人們口中有點神經質,更帶些非主流色彩的顧爾德,竟然在看似「缺陷」的人格特質中綻放出此等空前又或許絕後的魅力繁花!尤其是巴哈創作生涯最具代表性的鋼琴曲之一《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Variationen)……
收錄於巴哈作品目錄第988號,出版於其職涯晚期(西元1741年)的《郭德堡變奏曲》,全曲共32段。早先根據傳記作家的描述,巴哈的創作初衷乃是為求舒緩俄羅斯駐薩克森外交官凱瑟林伯爵(Hermann Karl von Keyserling)長年承受的嚴重失眠之苦,並交由大鍵琴家郭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為其彈奏,因為當年郭德堡正受僱於伯爵麾下。然而,考證史實經緯,郭德堡在巴哈作品出版時年僅14歲,即使琴藝超群,堪比莫札特誕生(西元1756年)之前的音樂神童,但其技巧與心境之成熟恐怕也無法勝任或詮釋得當,故今日不少音樂史學者已認定此為後人杜撰……更重要的是,巴哈本人並未於作品首次付印出版時提上任何獻詞。
藉由顧爾德的游移黑白、鍵盤上的無我遨遊,跟著旋律起伏,就在此時此刻的板蕩亂世裡,吾人依稀感受到了一股他者難以企及,亦或是根本模仿不來的「留白」或「想像」……於字句裡無法逐一形容,不!字句之於音符,永遠都只是擔任旁觀者的配角下,我只能說,一片寂靜無聲的藍色星空中,那音樂聽來如癡如醉、似夢幻泡影、朝露點滴……但聲響卻又彷彿近在你我咫尺一般。
顧爾德先後兩次,與CBS、Sony唱片公司合作灌錄《郭德堡變奏曲》。西元1955年版錄音時間為38分26秒,但西元1981年的版本竟慢到了51分14秒。另外,他也分別留下數次的《郭德堡變奏曲》現場收音作品(含廣播實況節目)。
誰才是主人?
雖說部分樂評對顧爾德沈溺自我的演奏風格頗有微詞,偶爾於音樂評論中更譏笑其「現象級的存在」顯得不倫不類(更建議他以後演出時可以拿啤酒或三明治擺在平台鋼琴上),曾合作演出協奏曲過的指揮家(如伯恩斯坦)也無法完全認同其演繹手法,尤以在特殊的演奏速度下,甚至還意外出現了「既然有顧爾德,何必讓我來指揮?」的玩笑自謙,但一次次既對抗又和諧的競演,火花中的璀璨,誠屬難得佳作。
「那個瘋子是個天才!」,某指揮家對顧爾德的「定義」。
西元1962年4月初,與名指揮家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紐約愛樂共演布拉姆斯最具代表性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前夕,伯恩斯坦特別在演出前向在場觀眾致意,並充分說明自己的立場(類似免責聲明):他個人沒辦法苟同顧爾德的超慢速演繹,但他作為樂團指揮,能夠理解與尊重。音樂會隔日,不少媒體果然引用伯恩斯坦的論述,以「協奏曲中,誰才是主人(boss)?指揮還是獨奏者?」來大肆報導。
只不過,討厭出名,嚴格說起來是不喜歡依循主流路線但深知輿論生存之道的顧爾德,即使贏得全球廣大樂迷們的關注與支持,可他始終就一直活在自己與鋼琴水乳交融的世界裡,不願意長時間接觸人群,只鍾情於獨處,因此從西元1964年之後,顧爾德就拒絕來自各大音樂廳或音樂節的演奏邀約,決定不再進行公演,改投身在廣播製作和錄音領域,乃至於作曲工作之上。
後來顧爾德更進一步選擇減少與他人面對面接觸的機會,相關工作或訪談一律以書信或電話往來,可說是離群索居的現代隱士。這也讓昔日眾多喜愛顧爾德的各國粉絲們,連一個得以追星的地點都沒有……
西元1982年10月,歷經劇烈頭痛後所引發的急性腦中風,家屬們評估之後,決定放棄急救,讓左半身完全癱瘓加上腦部出現損傷的顧爾德,在無聲無息中悄悄道別……50歲的人生,或許吧,他已經覺得值回票價了。
按照先前遺囑,將所有遺產對分捐贈給多倫多基督教救世軍組織與多倫多動物收容救助協會的顧爾德,葬於多倫多老家的公墓。墓碑上刻著一台平台鋼琴的輪廓,還有……三小節的《郭德堡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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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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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浩瀚無垠的航海家「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裡頭有一份4分51秒的永恆,是巴哈的《Prelude and Fugue in C major, BWV 870》,由顧爾德所彈奏。從今時,直到宇宙的末了。
我想要看見的,是一抹窗景……
「我想要看見的,是一抹窗景……一扇得以遠眺樹林,甚至是河水流動的窗戶。」
有時候,我們都需要屬於自己的窗景,那是出口,也是希望。「烏雲往往鑲嵌著燦爛的銀邊。」,這是英國俗諺,更是顧爾德堅持一生的座右銘。
圖片來源,一併致謝:
https://en.wikipedia.org/wiki/Glenn_Gould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oyager_Golden_Rec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