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 Morning Call 響時,手機依然如祈禱中的安靜。我起了個大早,只為跟上「重慶一日遊」。
走近解放碑附近集合點,晨霧被日光趕到只剩薄薄幾絲,像還沒完全撕掉的保鮮膜。
我快步掃視幾組零散人群,試圖找到那支舉著小旗子的手。
昔日俐落的短髮收成一條乾淨馬尾;上班族的襯衫裙換成薄夾克配工作證。那個斜背小包還在,只是鼓鼓的形狀說明內容物已經換成行程表、單據與各種突發備案。時間在她身上加過工,手法還算客氣。
我不確定她還記不記得我,腳步卻自己偏了方向。
她正低頭向兩位旅客交代注意事項。我趁那半秒縫,把聲線往上抬又壓低尾音,硬擠幾個兒化音:「請問這兒是『解放碑步行街加長江索道』的團嗎?」
她眼神停一格,沒有驚訝,也沒拆穿,只順勢換成專業微笑:「先生,是的,請稍等我點名。」她選擇配合,我反而僵住。
叫到我時,我刻意答得很清晰:「到!」,腦子裡冒一句:這個「到」其實遲到得過分。
旁邊阿姨湊向另一位旅客說:「這年輕人很有活力喔!」我聽得清楚,表情只能笑得模糊。霧氣裡我突然想起那次在浦西餐廳刻意裝熟的晚餐;兩次「演」的方向剛好相反——那時為靠近,這回為拉開。
她把行程單遞給我。我瞄到下午有一小段自由活動,便在角落註記「聊?」——像在核對表上預留尚未打勾的一格。我退到距離她大約三步,標準陌生人安全距離,心跳卻像卡在雲霄飛車衝頂前的第一排。
導遊的工作不輕鬆:要講解,也要接住團員隨手拋出的任何問題。我則是盤算著要不要順著東方明珠塔、浦西餐廳、新天地,還是那個匆匆離去的地鐵講起?
排長江索道時,人潮在蛇形欄杆間緩慢磨動。那些預習過的開場句還沒定稿,我先丟出:「單程幾分鐘?」,她吸一口氣才回:「稍後我會統一說明。」語氣很輕,像替我保留面子,也替我保留角色。
到「輕軌穿樓」那個景點時,大家各自對準角度,我卻折騰著想要自拍半天。
她一句:「我來幫你吧。」那幾個字的節奏直接把我帶回上海東方明珠塔。
背著相機的年輕背包客看了看:「你們很有默契喔。」
我淡淡地說:「她是導遊,應該都懂的。」話落地後就像洩了氣,連自己都覺得蒼白。
午餐那碗標示「小辣」的重慶小麵漂著一圈紅油。第一口下去喉嚨像火從舌根往上掀,我想裝鎮定卻咳了兩三聲。她靠近低聲:「重慶的小辣跟你們那邊不一樣,先喝水。」那句話像把我臨時搭的布景掀開一角。
阿姨稍後再補一刀:「其實你們認識喔?」空氣被細針戳出小洞。
她替我接:「之前線上有諮詢聊過。」補充接得剛好,反而顯得我沒地方藏。
最後一個行程「洪崖洞」散團前,她發意見回饋卡給所有團員。
我一度想在背面寫些超過「導覽清楚」「時間順暢」那類樣板的字,筆尖碰到紙又停——像遇上一道不敢拆的封條。午餐的辣度仍貼在胃壁,慢慢把我反覆咀嚼的那些標準化問句溶掉。
我把意見回饋卡翻回正面按規矩填好,卻發現自己行程單角落那個「聊?」還沒被打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