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洋洋說:「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看不到,那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我們只能看到前面,不能看到後面,這樣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2000年,《一一》上映,為新世紀揭開序幕。那時我才五歲,比片中的洋洋還小,甚至還不曉得「電影」為何物。二十五年過去,我看過幾千部片,聽過無數讚譽與傳說,直到如今才終於親眼看見《一一》。果然,聽說只是聽說,唯有親身見證,才能體會這部作品為何歷久彌新。

一半的故事,一半的未知
電影從一場婚禮開始。洋洋在學校總被女孩子欺負,我們卻不曉得原因;婚禮前,一名女子怒氣沖沖跑來,跪在婆婆面前喊著「媽,我對不起你」,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新娘懷孕了,新郎卻似乎和前女友有著剪不斷的糾葛,但細節如何?電影全都隱去。
《一一》就是這樣,給予觀眾的往往只是半段。阿弟、小燕、雲雲三人的故事,僅留下破碎的線索,像是一段兩敗俱傷的三角關係;NJ與阿瑞的往事,也只是從只言片語間浮現;NJ與敏敏的婚姻,我們看得見表面的疏離,卻不曉得他們當初如何相識、如何走到一起,更不明白敏敏為何最後選擇獨自上山修行。
連青春期的莉莉與胖子,我們也只看見愛情的片刻,卻從未被告知起點與結局;至於莉莉的家庭,父親是誰、母親過著怎樣的人生,電影從未交代。這些空白一再出現,迫使觀眾意識到:有些事情,我們注定不會知道。

有很多問題,不一定都需要找到答案
在一般的電影裡,這些疑問通常會得到解答。編劇會循序漸進,把人物的出身、愛情、衝突、轉折都補充完整,像是把觀眾拉進一個封閉的世界裡,沒有缺口、不留縫隙。我們習慣了那種敘事:故事要有開端、高潮、結尾,所有謎團都會被解開。
但楊德昌選擇了另一條路。他沒有提供全知視角,而是讓觀眾與角色一樣,只能看見「一半」。這種克制與留白,讓《一一》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因為真實生活裡,誰能把故事看得那麼清楚?我們永遠只知道自己的一角,對別人的人生只能猜測、聽聞。
日常的我們,其實都活在許多「不知道」之中,就像創作的冰山理論一樣,我們只能看到浮在水面上的冰山,看不到底下藏著多深的事情。新聞裡,一句「男子情殺女友」便足以定義一段關係,可我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真正的生活與經歷。就像《一一》裡,我們永遠不知道胖子為什麼殺了程禮華老師?因為生活裡本來就充滿這種沒有答案的困惑,即使是最親近的人我們也無法完全認識。
在這些留白裡,觀眾才真正得以介入。我們開始將自己的經驗投射進去:或許我們也有過像敏敏一樣的空洞,或許我們也像NJ一樣面對過舊情難以釋懷。這些角色因此不再只是電影裡的人物,而是某種程度上的「我們」。

《一一》刪去當代「填不滿」的焦慮
對照今日的影視環境,《一一》的留白顯得更加珍貴。當代的劇情愈來愈緊湊,電影必須在五分鐘內講完故事,影集要不停翻轉,推理細節層層堆疊,每一個伏筆都要被收回,每兩分鐘就要有轉折。觀眾被餵養成習慣等待「答案」的群體,幾乎失去了停頓與想像的空間。
過度的渲染與鋪張,讓故事變得戲劇化卻不自然。大悲傷、大浪漫、大惡與大善,往往像毒品一樣刺激觀眾,但也同時侵蝕了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創作者被迫把故事填滿,即使是無謂的細節,也得交代清楚,好像只有這樣,作品才「夠完整」。可往往結果是過猶不及:故事變得庸俗、刻意,失去人性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