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凍庫裡那包機器切的紅蘿蔔絲,工整得讓人心慌。這夜,異鄉的雨在窗面爬出蚯蚓紋,我竟想念起阿嬤灶頭上,那盤永遠邊緣焦脆的紅蘿蔔烘蛋。我的記憶中,阿嬤的廚房裡,鐵鑄瓦斯爐鏽著年歲,白瓷碗沿缺了道月牙痕。阿嬤立在晨光中刨絲,紅蘿蔔在她掌心蜷成金黃瀑布,陽光從窗格篩落,給砧板鍍上如古早灶火般溫潤的橘光。那是我打從會拿筷子就迷上的人間至味——軟糯香甜裡藏著土地公的鬍鬚香。

一個充滿懷舊氛圍的廚房,裡面有生鏽的鐵製瓦斯爐、邊緣剝落的白色瓷碗,溫暖的晨光透過窗框灑落進來。
「囡仔鼻尖真利。」阿嬤總這麼笑我。每當她從菜市場提回特別肥美的紅蘿蔔和沾泥的蛋,我就知道午後將有魔法。看她將蛋在碗緣輕磕兩下,「喀啦」聲脆得像拆禮物。蛋液「唰」地滑進陶碗,她手腕畫圈的姿勢,簡直是在調製長生不老藥。「紅蘿蔔要切得細,蛋液要打得勻,火候要守得穩。」木筷攪動聲裡,她的叮嚀與抽油煙機的呼嚕、窗外麻雀的啾嘈,煮成一鍋童年最豪華的白噪音。阿嬤說,活著就要像烘蛋:表面要金黃漂亮,內裡要柔軟有料。九十歲的她仍堅持每週固定時間到公園跳元極舞、學習創意美勞、抄寫日文單字、協助老人量血壓。即使化療那年,她也堅持自己下廚:「醫生開的藥苦,阿嬤做的蛋甜。」

阿嬤在廚房裡煎紅蘿蔔烘蛋,鍋中升起蒸氣,木筷子攪動著蛋液,蛋邊微微泛金黃,氛圍帶有儀式感與溫暖。
烘蛋的儀式比中元祭典還莊重。豬油在鐵鍋裡融成月光潭,紅蘿蔔絲下去便「滋——」地唱起歌。蛋液傾瀉的瞬間,整個廚房突然安靜,只有油泡輕微的「啵啵」聲。阿嬤那已磨出指痕的鍋鏟輕巧地翻面,焦香混著醬油香竄起時,她總要唸:「翻面要快,就像壞心情不能留過夜。」如今打開任何食譜APP,都能找到更精緻的變體:松露烘蛋、明太子烘蛋、會流心的熔岩烘蛋。但我的舌尖永遠記得,阿嬤牌烘蛋該有的模樣:邊緣微焦如秋色,蛋體蓬鬆似雲朵,紅蘿蔔絲是藏在裡頭的晚霞。最動人的是那碟蘸醬:蒜末醬油摻著鳳梨豆豉,鹹甜交織如她的人生哲學。

一份紅蘿蔔烘蛋的特寫畫面,邊緣香脆、口感鬆軟,搭配蒜香醬油。
在租屋處使用電鍋嘗試烹煮紅蘿蔔烘蛋的那晚,我終於明白有些滋味需要時光發酵。紅蘿蔔絲切得粗細不一,沒有龜裂指節引導我的手,蛋液忘了加胡椒,溫柔的叮嚀聲似乎被按了暫停鍵。當蒸氣模糊了鏡片,忽然看見阿嬤站在熱霧那頭,元氣滿滿地舉著鍋鏟:「傻囡仔,食物會走味,但愛不會啊。」異鄉的雨還在滴答。我嚥下第 N 次失敗的紅蘿蔔烘蛋。第一口,是童年初識世事的甜香。最後一口,嚐出了甜裡藏的鹹,光裡藏的影。而阿嬤,您是我永遠的灶頭神——用最平凡的蛋與蘿蔔,教我熬煮永恆……。

一個人在狹小的租屋廚房裡煎著紅蘿蔔烘蛋,紅蘿蔔絲切得並不完美,氛圍流露出懷舊與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