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前提醒:其實你/妳知道自己可以隨時用手指或滑鼠滾輪跳過這篇發文,對吧?)

我很常寫一些奇怪的故事,通常為了讓人更好吸收,我總是會加入不少刺激的動作、炫目的場面以及更便於想像的具體知識;當我最初開始寫作時,我的風格並不是這樣的,我的筆風與題材總是晦澀難懂,其資訊量龐大,甚至到了有些拽文、賣弄、矯情的地步,然後我也會瞧不起那些流行的通俗文學,認為它們只不過是膚淺的商品,直到我高中的國文老師對我說了一個故事:
她曾經在搭火車時,看見一個媽媽終於將自己的嬰兒哄睡後才拿出一本單薄的言情小說,就是在便利商店的架上成批販售、封面繪圖唯美、題材多為都市愛情的那種,那個媽媽只靠單手一頁、一頁翻著,並且讀到發出微笑,彷彿在她忙到不可開交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在通勤時讀著這本小說才能為疲憊的她帶來一點解脫與放鬆。
總之,國文老師想告訴我的是:每一則故事一定有它能夠娛樂到的讀者,而身為作者,其實應該要思考的是如何用自己的創作能力去娛樂別人,而非狹隘地以自我為中心。
所以後來我寫作的理由與風格開始變了,小說之後,劇本亦然,我總是很希望能夠得到讀者的正面評價,那並不是出於自戀,而是我將知道我寫出來的東西娛樂到了對方,無論是感官娛樂還是理性娛樂,那就是我動筆的最大成就。
不過我對《救生員派遣中》卻抱持著不一樣的情感。 我想再談另一件事:每年,我都會自發寫一部原創的故事,可能是小說,也可能是劇本。同時,我還有一個規則:如果我去年寫的是一部熱鬧的商業片,那麼今年我就會寫一部比較壓抑的文藝片。只不過大約從2018年開始,無論是商業片或者是文藝片,長期擔任我實驗讀者的妹妹對我說:
「我覺得你故事中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了。」
是的,我自己也察覺了,畢竟隨著年紀增長,我體驗了一些不可避免的人生經歷,而且不太湊巧地,它們大多都對我的健康有害,無論是我的生理機能或是心理層面,甚至是我的生活型態也因此產生劇變,一方面是出於抗拒,另一方面是不想給誰造成困擾,我越來越少與人接觸、越來越少出門、越來越少開口……「孤獨」變成了我的作者風格,不是出於個人選擇,而是無奈於那正是我日漸惡化的現實處境。
我無從隱藏,縱使想要求救也得不到太具體的支援,最後它無可避免地滲透我唯一的輸出窗口,也就是我在無數深夜嚴重自我懷疑與否定、盯著冷白的電腦螢幕、聽著早已播放過上百次的同張電影原聲帶、配著尼古丁……一鍵、一鍵敲出來的劇本或小說,它們全都在名為「孤獨」的輻射曝照下被生產出來,因此本身也帶毒。
《救生員派遣中》起草於2011年,原本只是單元集,重點在於每個自殺者的個案,而最後都會有一位清潔員上門替他們善後,這種敘事模式可以比照《怪醫黑傑克》(ブラック・ジャック)。起初在形式上,小說、劇本我都嘗試過,但無論何者,始終都表現不出我想要傳達的情感投遞,於是在某次偶然的機會下,受到腦中朋友的建議,我改而以清潔員當主角,以他的觀點記錄自己踏入這一行以及面對每位客戶的歷程,最終於2023年寫成第一人稱視角的小說,並在2025年出版。
在我的記憶裡,我從來沒有任何一部故事歷經這麼長的寫作週期,因為我總是希望盡快將故事完成,這樣我才能紀錄下當時寫作的熱情;不過《救生員派遣中》……在長達12年的寫作時間裡我遭逢了許多事,不管是親身經歷或是見證了旁人發生之事,這讓我多了不少真實素材,以替換掉原本故事裡虛構的橋段。從這層面上來說,《救生員派遣中》很私人,因為它承載了不少真人真事:我的以及友人的。
但我必須強調的是:我並不是想要寫一部自怨自艾、尋求免費同情的虛構日記,也不是為了將他人不幸的事蹟當成獵奇的賣點,我起筆《救生員派遣中》的初衷是為了記錄:記錄自己是如何變得情感疲乏與麻痺,同時有更大的一部份是作為反省:反省自己越來越冷漠的反應是否曾經錯過了幫助某人的關鍵時機,當然,我還反省著「自己能夠拯救他人」這想法是多麼自大又一廂情願,於是我才會用一種相對隱晦的方式進行告解:寫成半真半假、抹去具體資訊但保留核心始末的故事。
所以我在前述才會說道:我對《救生員派遣中》抱持著不一樣的情感。
自它被出版以來,我收穫了一些讚美,也得到了一些批評,還有一些對方基於自認博學而進行的無聊抬槓,但那全只是針對故事本身,因此我其實不太在乎。真正令我擔心的是:隨著《救生員派遣中》逐漸斬獲一些成績,這也意味著將會有更多人讀到它的內容,易言之,我與友人的那些真實案例將必然被公開於社會的檢視底下,如果對別人造成了任何二次傷害,我絕對難辭其咎;這也是當別人與我討論書中劇情時我總顯得窒礙而尷尬、在採訪中習慣避重就輕的主要原因。
說來有些諷刺,我寫過不少專門娛樂他人、內容熱血又刺激的故事,但最後──以目前來說──出線的卻是一部悲劇,它越是受到歡迎,我內心感到的緊張與愧歉就越是被放大,無數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大紅大紫、讓自己的名氣聲揚遠播,而我卻是惴惴不安,很諷刺,難道不是?
當然,我也可以轉換心態,嘗試著說服自己:正因為《救生員派遣中》討論的主題可以成為一項議題,如此,或許它便能在無形中幫助到更多人?猶如我高中國文老師曾對我說過的那個故事,既然不可否認這種意料之外的正面效益,我也應該要接受這種客觀的可能性才稱得上理智。
對於已經離世的親人、現今仍身陷精神囹圄的朋友,我想說的是……我很抱歉(遺憾),我自己也存在著屬於我自己的問題,以至於我只能透過這種方式去記得你們,它原本只是我在網路上連載的劄記,而後的發展全屬意外;確實,你們八成會質疑我若真的感到不安為何不及時按下暫停的按鈕,我可以相當老實地坦承:那是因為書中的另一部份亦包含了我自己,不是為了出名,而是過份孤獨的我其實也私心期盼能夠透過第三方管道留下自己曾存在過的軌跡,儘管它不是永恆的,了不起在兩年……最多三年後就會被徹底被遺忘?但至少我嘗試過留下信號,我曾努力過、實行過,這對我而言一點也不容易,就像在《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中,當布蘭德博士不斷警告庫柏在太空站自轉失控之下還妄想透過手動控制飛船來達到同步對接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然而庫柏卻回應了她一句最經典的台詞:
「沒錯,但我非做不可。(No, it's necessary.)」
我的人生充斥著諸多無以名狀的恐懼,有好幾次當我克服不了內心的怯懦與怠惰,我默許自己選擇了能更輕鬆一點的逃避路線,我猜這些偏安決定的總合正是我如今成為這副模樣的報應,一點也不無辜,以至於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毫無建設性的懊悔上;可是若我有機會的話,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實踐我所信仰的價值觀。但願當那天到來時,我的人生回顧不全是生於憂慮而齷齪,也不會死得幽默與滑稽。
而《救生員派遣中》就是一個意外的機會。
沒錯……「意外的機會」,對於能夠促成《救生員派遣中》出版的所有人,我的實驗讀者、想像朋友、身心科醫師、特約編輯、主任編輯、總編輯、內容開發總監、版權總監……以及讓我入選各項媒合計劃的政府承辦人員,我得以藉由《救生員派遣中》體驗更多不曾想像的人生體驗,去了更多地方、見識過更多風景、認識更多形形色色的人物,雖然列於文末,但我的感激絕對誠摯,謝謝。
最後,我還想提一件事:在小說甫出版之際,我的部分親友陸續向我道賀,並且詢問我故事內容到底在說些什麼,甚至還有人希望我能替他們在書上簽名、開著「日後升值能賣出好價格」這類的玩笑,遇到這種狀況時我總是表情僵硬、敷衍帶過,他們以為我只是不願劇透所以才表現冷漠;但隨著時間經過,這些週遭的親人朋友們陸續讀完了小說,他們才紛紛透過私訊向我表達他們的看法,並對先前表錯情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媽正是這樣的其中一人,她一開始有些異常熱情,除了向她的朋友們大力推銷,也曾帶書回來要我親簽,直到某天在車上,她突然對我說:其實她年輕的時候也曾認真考慮過自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我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服務的話,其實也是好事一件。
至此,我終於確定這部小說能讓人產生我想要引起的共鳴,於是才會有我這篇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想要主動談論《救生員派遣中》的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