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對自己的身體存在意識很薄弱,就像平面圖般扁平。前陣子偏頭痛發作,在一連串的熱敷、按摩護理後,當下身體放鬆而沈靜,忽然感官知覺異常放大,似乎感知到體內血液在流動,呼吸、心跳具體運作。此刻的身體是3D立體圖形,真實存在著,這種身體高度具象的體驗前所未有。
我記得村上春樹的作品《發條鳥年代記》中,主角深入一口乾涸的井,思考近期周遭發生的事件,與自我之間的關聯性。在陽光無法滲入的,東京中心的一口井底,那黑暗的厚度使他對自身的存在產生疑惑。這或許和我感受到的身體高度具象化是完全相反的情況。
自從家貓離奇失蹤後,一個又一個陌生人,不管不顧地闖入他的生活---這些人各自背負獨特甚至詭譎的人生故事 。他只是傾聽者,是旁觀的局外人,卻逐漸被吸入這些斷裂又神秘的敘事之間,原本平靜的生活開始鬆動。
妻子突如其來離家出走,讓他深受打擊,在混亂中,隱約感覺需要不受干擾的潛心思考,他想起間宮中尉的親身經歷,在外蒙古廣闊寂寥的沙漠中,被敵軍丟進一口枯井,最後幸運生還的故事。
後巷,宮脇家的空房子,後院也有一口枯井,他把一些必要裝備塞進後背包,揹著它潛入井底。
井底是長久封閉的空間,滯留的空氣聞起來有霉味又清冷,剛下到井底時還是白天,抬頭看上方是半月形的光圈,但是那光並沒有傳遞到井裡。隨著時間過去黑夜降臨,此刻他才開始面臨真正的黑暗,那黑暗之深之濃,使他看不見自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開始懷疑身體是否已融進這暗黑之中?太心慌了,只好不斷咳嗽、用雙手摩擦臉頰,透過聽覺、觸覺確認自己的存在。
置身黑暗中,身體彷彿被吞噬的恐懼,我想起曾經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某個颱風夜,強勁風勢造成全村大停電,那個夜裡我待在家中的樓梯間,感受到異於平日的黑。數度將雙手攤開放在眼前,什麼叫做「伸手不見五指」我總算體會,靜止的黑暗竟帶著壓迫感,一絲畏懼從心窩滲出,我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這裡是家。」
在熟悉的空間裡,異變的黑暗質地讓我短暫驚慌,卻也很快恢復理智。然而,在陌生的環境裡潛伏的黑暗,理智便沒有發揮餘地。某次,在山上的遊客中心待到天黑,不知為何一時興起,獨自往森林步道入口走去,登上石階梯,枯枝樹葉在腳下發出嘎吱聲,那聲音在靜夜裏異常清晰,反而讓我心生警惕,放慢步伐。一階又一階往上登爬,終於來到入口前,眼前忽然一道闇黑豎立眼前,彷彿結界。我停下來,凝望森林深處。那已經不是夜色的黑,更近似深淵的空洞,裏頭的什麼與耳邊的風聲、樹枝摩擦和不知名的鳴叫混為一體,瞬間讓我寒毛直豎,心裡的警戒聲響起,「別再往前。」
或許黑暗是單一而純粹的,不同的環境與人的感受,卻賦予它變化與想像。被黑暗消磨掉的自我認知,會就此陷入虛無中嗎?我快速逃離樓梯間,回到客廳,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聽著家人們的動靜,心也就安定下來。止步於森林入口前,回頭往旅客中心走,建築物的燈光和其他旅客的話語聲,讓戒慎恐懼的我放鬆下來。
我繼續回憶,《發條鳥年代記》深入井底的主角。
隨著時間不斷往前推移,他未預料到竟被一股強烈的飢餓感襲擊,他形容那是「純粹肉體上的疼痛,物理性而直截了當的痛。」痛楚無所遁形,此刻他的感官達到前所未有的敏銳。黑暗只是外在,儘管讓他產生消失其中的錯覺,真實的生理狀態,卻粗暴的將他拉回現實。
嗯,當身體處於極致狀態時,感官似乎會被異常放大。他所感受到的惡意般的空腹感或許如同我感受到的身體高度具象化的狀態,幸運的是,當時我感受到的是沐浴在恩寵之下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