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忘了是誰請他來的,火會記得。那符,燒的是不是身,不是心,是替誰站在香腳下,念出名字那一刻。」——《桃善筆記‧卷首》
第一節|遺像與火爐
清晨五點,天色尚未轉亮,桃善廟側的功德堂燈火微微泛黃。
門扉半掩,濕冷空氣裡浮著香煙與紙灰未散的氣息。
李瀚青站在功德堂中央,雙手微涼,仍留昨夜焚香的氣味,低頭整理父親的功德牌位。
功德堂右側牆上,掛著一排泛黃的照片,有他年輕時與兄弟徒手抬神轎的定格,也有祖父那一代的香客合影——身穿舊布衣,雙手交疊,站在紅色燈籠底下的陰影裡,像是被年代的煙塵靜靜封存。
照片裡的男人穿著泛白汗衫,嘴角微揚,眼神裡藏著一條折返的河流,彷彿知道時間終會倒流。
他的笑容既安靜又固執,彷彿早已與某段記憶和解。
那牆如一面靈魂的殘影鏡,映著未竟的承諾與已焚的願。照片無聲,卻恆久於語言。
他常年擔任繞境的淨香手,手持香爐為神明開道,引導香陣一路迎神接駕,步伐穩定如儀,香煙不斷,是繞境隊伍的靈魂所在。
瀚青記得那個背影,也記得他七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遶境,遠遠望著父親赤腳踏火。也記得七歲那年自己躲在蓮花盆後,瞪著火爐裡炙紅的灰燼一點一點吞噬著紙符與吶喊。
廟宇正殿的一角,供著一尊小太子爺神像。
晨光穿窗而入,斜落神像眉心,那雙未語的眼,彷彿微動。
瀚青沒有察覺。
他蹲下身,翻看父親留下的物品:一串發黑的檀香念珠,一包摺得整齊的黃符紙,以及一本封面磨損的牛皮記事本,紙頁泛黃,字跡深刻如刻印。
那裡記錄著多年來的廟務細節、祭儀時辰與信仰筆記,有些字句甚至是從哪位老香腳口中聽來的俚語訣竅。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讀這些。像是離根後的確認,也像探手回擊,摩過溫度未過期的殼。指腹滑過筆跡時,他幾度停下,像在辨認某種快被時間擦去的聲音。
火爐旁的香灰輕輕顫動,像有人在深深吐氣。
「阿青,信仰唔是要你信,是要你聽。」這句話像一道細縫,從腦海深處慢慢浮上來,伴著昨夜夢中父親的身影斷續出現。
他想起某年「進香」前夕,父親替他點香,語氣低沉卻溫柔:「怕火唔要緊,但你要知火為啥存在。」
那時他年幼,只記得爐邊紅印蜿蜒,火裡的符紙像鳥翼一樣飛舞,轉瞬燒為灰燼,卻又彷彿在空中說了些什麼。
他問那是什麼語言,父親笑著回:「是神明的語言,唔是人懂得的。」
如今,那些灰燼似又在空氣中緩緩起舞。
無風之中,餘燼自翻,如有舊語未盡,正從灰中覓出口。一張黃符從爐中滑出,彈落地面,竟自行燃起。
他走近,那紙張上只剩一半焦黑字跡:「……不語。」
這兩個字,如召喚,也如警語。
神龕上的太子爺神像一動不動,但紅燈籠忽明忽滅,吊鈴微微作響。
瀚青抬頭看去,眉頭緊皺。
神像眉心沉靜,雙眼深邃如夜,一手持槍、一手執乾坤圈,嘴角分毫未動,卻彷彿傳來一句話:「你知道的,早該來了。」
他下意識退了一步。
火爐像吐出一口氣,紙灰隨之輕揚,朝屋角流動,如黑線蔓延,像某種古老語彙正從縫隙間滲出,欲拼湊被遺忘的對話。
他拾起那張「不語」的殘符,指尖突然刺痛。那痛並非灼燒,而是一縷細光,自皮膚幽幽穿行,直抵心骨。
他轉身回望功德堂牆面。
照片中的男人彷彿也改變了神情,那是一種無聲的等待,像是有人把一件還沒說完的事交給他,而他只是剛剛開始記得。
他想起了某些片段,一些曾經以為與自己無關的對話與畫面,竟在此刻倒灌回腦海。
功德堂外,陽光終於穿透瓦縫斜斜射入,照在火爐旁一塊木牌上。那塊牌子刻著:「代言人,不是自選,是召喚。」
瀚青不記得這句話曾經出現過。
他退了一步,手還握著那張燒焦的黃紙,心臟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線輕輕拉了一下。
神桌下傳來如息之聲,似嘆非語,像有一名久伏之神,正緩緩張目。
那是神桌下靜伏的虎爺公,形似猛虎、靜如岩石,銜著銅鈴,瞳中映著香煙未散的紅光,如同察覺了什麼已久未動的名字被喚起。
第二節|夢中的符紙少年
夜半夢迴,天色如墨。
李瀚青夢見自己立於廟埕中央,腳下青石板濕冷,彷彿甫經過一場無形之雨。四周籠罩著不散香煙與塵光,空氣黏稠如墨,一筆筆,將整座廟宇封入夢的筆畫裡。
燈籠未亮,香火不動,連遠處吊鐘也息止無聲。彷彿整座廟,被某種無形之力,按下了夢境的暫停鍵。
整座廟如沉睡於水底的沉香舟,靜靜飄浮,只等一個被遺忘的名字,重新被喚出。
吊鐘未響,火爐卻悄然點燃。黃符自爐邊一張張滑入,無風而燃,火舌低吟,似咒語翻轉舊語。
他聽不懂,卻覺得每個音節都燒進身體某處遺忘已久的角落。
爐火前,一名少年背對而立,黑衣身影沉靜如影。長髮綰束,一手持符,一手捧火鉢,身形彷彿從香煙中剪下。
他的身影像是刻在夢裡空氣上的剪影,不真實,卻清晰得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你來太慢了,」他聲音低啞,像從灰燼底層爬出的風,「不是你選的,是他們叫你來的。」
瀚青想開口詢問,卻發現自己沒有聲音。
符灰如墨,在青石縫中緩緩游動,纏住腳踝,像一張無聲的陣圖,正悄悄拼回失語的語言。
少年轉過頭來,那張臉有點熟悉,像是從香案旁某張老照片上脫落下來的影子。
眼神幽深,眉心隱約可見一痕朱印,像未乾的符印。
「你還記得火的聲音嗎?」他問。
瀚青一時怔住。
那不是語言,是從太子香爐裡傳出的某種熱與灰燼混合的聲響,是火語——是父親說過「唔是人懂得」的語言。
他點了點頭。
少年將最後一張黃符投入爐中,火光倏地亮起。
整個廟埕忽然震了一下,符灰飛揚,化作無數線條朝四方擴散,像是在虛空中寫下某個古老名字。
「記得它,」他說,聲音消散在火光翻動間,「你若不記,它會吞了你,也燒了你還沒說出口的話。」
話音未落,場景驟然崩塌,如山牆傾毀,整座夢境以一種極靜的方式解體,瀚青猛然睜眼,身邊只剩火爐餘燼的微光與窗外遠處的雞啼聲。
第三節|神轎震動的那日
清晨的桃善廟,被鑼鼓聲撕開靜寂。
天色未轉亮,廣場已擠滿人群,香煙與早露交織成一種微濕又悶熱的氣息。信眾魚貫排隊,等著領香旗、綁紅布。童乩剛起乩,尚未言語,眼神卻已半霧半醒。
瀚青站在人群末端。神轎尚未出廟,心中卻已有異動。昨夜之夢如灰未冷,伏燒於胸,悶悶作響。
太子爺的神轎覆著金紅帛布,四角銅鈴垂落,平日穩如山石。
今晨甫抬上肩,未及起駕,轎身忽然微顫,似有靈動欲出,銅鈴響了一聲又靜止,像是心臟錯拍的一瞬。
「咦……太子降駕喔……」人群中低聲傳語,似疑非疑,含著敬畏。
前方的香陣剛啟動,領轎的香擔已穩穩插地,老香腳正準備高喊「起駕」,那神轎仿若被什麼悄悄拉住,在原地連晃三次,第三晃震得轎身輕跳。
銅鈴暴響,聲如雷悶,震起香灰,漫漫翻飛,如羽落亂雪。
信眾間傳來幾聲驚呼,卻不敢靠近。
「神在挑人了啦……」後方一位老婦輕搖紙扇,聲音顫著,眼底泛著舊年的懼意。
瀚青腳下一震,視線瞬間模糊如被熱浪搖曳。他低頭望向轎腳,只見一道火紋若蛇般遊走,從神轎底部盤繞而來,逐寸纏上腳邊。
他下意識後退半步,卻撞上身後的阿嶽師。
阿嶽師沒說話,只微微扶住他的肩,眉頭緊鎖。
「你夢見了吼?」他輕聲問。
瀚青愣住,無法回答。
鼓聲驟起,神轎倏然抬高。香擔已啟,隊伍啟步,唯太子爺的意念彷彿仍停在那個未被說出的名字邊緣。
香煙盤旋,如一縷縷無形索線,自地底緩緩升起,拉動某個沉睡已久的名字。而李瀚青,是那唯一被拉動的身體,也是那即將被召喚的聲音。
第四節|七日內的裂口
遶境後的第七日,天氣轉涼。夜市後巷的小廟前,幾盞未熄的油燈隨風輕晃,如有人在幽幽歎息。
他立在樓上臥室,窗扇半開,微煙悄悄潛入,如夢餘之息。
這幾夜的夢愈來愈濃,醒來時,他常忘了昨日所為,卻清楚記得一段未曾發生的記憶,像從他人身體裡借來。
有時,是布鞋踏過廟埕的腳步聲;有時,是婦人伏在神桌旁,低聲哭求神作主。那些斷片如冷水滲入內層,濕了枕,濕進他心底未命名的層岩,震開一處尚未開口的空洞。
第七日的夜半,他夢見自己身在桃善廟神房。一名衣著古舊的婦人跪伏在地,半白亂髮垂落,懷中緊抱一張泛黃符紙,如握著未盡的魂語。
「求求你……替我帶句話,給我那個孩子……」她聲音哽咽,反覆念著,像一段被時間忘記的咒語。
她的手緩緩遞來,符紙自指尖起火,無風自燃。火光映照她臉龐,皺紋錯落如山嶺般層疊,閃著微弱的語光。
「你不帶……祂就走不了。」她低語如風,語末未斷,人已如灰靜散,在夢裡無聲離開。
驚醒時,身體發冷,像餘火在體內緩緩退去。空氣裡,仍瀰漫著燒符未盡的氣味,如一縷尚未散去的話。
下樓經過功德堂時,他停下腳步。
神龕上的太子爺神像依舊不動,但供桌上的平安符卻不知何時滑落地面,角落自燃起來,一縷藍焰在無風的空氣中燃出細細符紋。
火光映照下,那段燃出的畫面,是一個孩子蹲在廟前蓮花盆後,悄悄看著父親赤腳走過火堆。那孩子的臉,是他。
他突然明白,那不是記憶重現,而是記憶的交換——語言的轉交,正在悄悄發生。
那來自神靈的語言,已不止於符紙與煙縷,而是穿透了皮膚與夢境之間的薄膜,準備落實於他的身體之中。
他不再只是信仰的旁觀者,而是被召喚的容器——那個即將代言的人。
最終節|太子爺不語
七日之後的清晨,李瀚青再次走入功德堂。
香火未斷,空氣清冷,透著一種幾近無色的清醒,如雨後第一道光線落入磚縫,靜靜蒸起餘溫。
他坐回神龕前,重新攤開那本記事本。黃符靜靜鋪在一側,另一邊,是這七夜夢中寫下的斷語——有些來自神像眉間的低語,有些是婦人的遺願,也有些,像是從未發生,卻早已種在心底的對話。
他不再分辨,那些語句究竟屬於誰。夢與記憶的邊界已經溶進同一條語流。
因他已隱隱明白——真正的乩身,不是神附於身,而是讓身體記得靈的語言,讓心願,接續那些尚未說完的話。
此時,屋外有風輕掠而過,香爐邊的殘灰微動,一張未竟的符紙翻起,露出隱隱墨跡:
——「言不需語,聽者自懂。」
他想起太子爺神像的眼神,那不似神明之命令,更像是等待——等待有人,把語言放進身體,讓靈走的路不致中斷。
等待某個人,將神語放進身體,讓靈走的路有人續走。
他低下頭,指尖觸在符紙邊緣,輕聲對那片靜默說:
「我記得了。」
功德堂無聲,整座廟卻似默默頷首。
那日陽光正好,風掠瓦簷,吊鐘不響,太子依舊沉默。
唯有信仰已悄然移動——從一人之身,走進另一人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