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不是重演,而是導演。
當代觀眾常有個矛盾:一邊嫌戲劇「太誇張不寫實」,一邊又覺得「太真實不好看」。
或許有觀眾老爺較真,皇帝為了出口蠶絲,毀地淹田不是妥妥違反農業歷史常識?
帶著老婆,出了城,吃著火鍋還唱著歌,那魔幻現實馬拉蒸氣火車的場景,
有的人覺得好笑,有的覺得這什麼怪戲? 好不舒服。
但其實,政治戲之所以動人,正因為它們可預期地失真。
《史記》如是,《大明1566》如是,2025年的《長安的荔枝》亦然。
這三部作品橫跨兩千年,卻講的是同一件事:
「人如何在體制的重壓下,用幻覺維持秩序。」
一、司馬遷的《史記》:把制度悲劇拍成命運劇
在《史記》的戰國篇裡,司馬遷幾乎每次都把政治寫成命運劇。
楚懷王、張儀、蘇秦、屈原這些人,沒有誰是真笨或真壞, 他們只是被制度擠壓成各自的悲劇形狀。
戰國諸侯的外交與陰謀,在《史記》裡被處理得像現代劇本:
有主線、有對手、有翻盤、有報應。 張儀「騙楚」成了口舌制權力的寓言; 屈原「放逐」成了忠誠被排擠的必然。
司馬遷的寫法不是史官,而是編劇。
他懂得真實太混沌,因此用戲劇壓縮:
把制度的錯,濃縮成人的錯。
把歷史的複雜,濃縮成一句台詞。
這套「寓言式寫史」的邏輯,後來成了所有政治戲的範本。
二、《大明1566》:政策寓言的壓縮包
到了張黎導演的《大明1566》,這種史詩敘事被升級成現代政治寓言。
嘉靖皇帝、海瑞、嚴嵩之間的糾葛,看似講改革,實則講權力的自噬。
「改稻為桑」這條劇線經常被觀眾笑為「降低智商」,
但那並非蠢,而是戲劇必要的壓縮手法。
真實史事裡的稅收政策、糧改方案牽扯無數利益, 沒人能在三集內說清楚。 於是編劇選擇用「稻→桑→洪水」這條象徵鏈, 讓觀眾一眼看出「錯誤政策如何引發天譴與報應」。
《1566》最精彩的地方,不是它多真實,
而是它敢承認現實的荒謬—— 官員說謊、百姓沉默、制度自循報應。 這跟司馬遷筆下的楚懷王、張儀如出一轍: 人性不變,只是朝代換了名字。
三、《長安的荔枝》:物流、權力與幻覺的現代寓言
2025年的《長安的荔枝》,乍看只是古裝公路劇——
一名算科小吏李善德(雷佳音飾)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 但這段「鮮果使命」其實是帝國體制的寓言。
荔枝不是水果,而是權力的妄想。
它代表中央的虛榮、地方的負擔、百姓的代價。
為了讓貴妃一口「當日新鮮」, 整個國家被捲入一場物流與謊言的競賽。
劇中「荔枝使」任務原本是死差,
同僚灌醉李善德,把「荔枝鮮」改成「荔枝煎」, 這一筆筆墨戲,比戰國的詭辯更殘酷—— 因為它揭露了整個官場如何靠「文書錯字」掩飾殺人。
從嶺南刺史何有光的貪腐,到左相右相的互鬥,
再到雲清、阿彌塔這些底層情報者的自救, 整部劇其實在問:
「帝國的運轉,靠的是忠誠,還是恐懼?」
李善德從一個單純的吏員,
被逼著學會說謊、學會權衡、學會假裝成功, 最後發現真正被拯救的不是帝國,而是自己的人性。 這正是司馬遷與《大明1566》留下的同一命題。
四、作品的共通結構
權力的崩壞從不需要陰謀,只要慣例繼續。
五、結語:真實不在歷史,而在結構
現實政治沒有高潮;
但好的政治戲會為觀眾造出「看似真實的節奏」。 司馬遷用辯士的命運講體制; 張黎用洪水講政策; 馬伯庸用荔枝講帝國幻覺。
他們都知道:
寫實無法讓人醒悟,唯有寓言能讓人反省。
所以這三部作品的共通結論是:
歷史從不重演,但權力的敘事永遠在排練下一場戲。
寫實的困境:混亂與無高潮
現實政治與歷史運作往往漫長、瑣碎、沒有明確高潮。真實太混沌,制度太複雜,任何細節都可能導致枝節橫生。這種「真實的真實」,在戲劇中反而成為失敗。
觀眾並不是不愛歷史,而是無法忍受沒有節奏的真實。當劇作嚴格追求史實,鏡頭充滿會議、文書、官階與制度術語,觀眾感受到的不是深度,而是「困惑與疲乏」。
於是產生了一種現象:票房報復寫實。
觀眾用收視率和口碑懲罰那些「太真實而不好看」的作品。 這不是拒絕歷史,而是拒絕「沉悶與無節奏的真實」。
寓言的力量:浮誇的必要性
戲劇為什麼要「浮誇」?因為它在追求的從來不是事件真實,而是結構真實。
「浮誇」的背後,其實是一種策略性的失真——
是讓觀眾在有限篇幅裡理解權力結構與人性張力的手段。
- 濃縮:將制度的錯誤濃縮成「人的錯」,讓觀眾在一場爭執或一句台詞裡,看見整個體制的失靈。
- 符號化:以「荔枝」、「洪水」、「吃火鍋被劫」等強烈象徵,把複雜的歷史機制轉化為一眼可懂的寓言畫面。
- 節奏化:創造「看似真實的節奏」──讓政治也能有高潮、翻盤與報應,滿足觀眾的敘事期待。
這些手法讓劇情「可預期地失真」,卻在失真中更貼近權力的真相。
結論:浮誇服務於寓言
「浮誇」並非目的,而是讓觀眾在有限時間內理解制度與人心的橋梁。
- ❌ 單純的浮誇:只剩聲光與反轉,會被嫌棄「太假」。
- ✅ 寓言性的浮誇:讓人跨越歷史細節,直達權力結構的本質。
正因如此,《史記》的辯士、嘉靖的稻田、長安的荔枝,都不是追求真實的史學,而是用戲劇化結構讓觀眾在失真裡看見比寫實更深刻的現實。
真實太慢,戲劇讓我們在兩小時裡理解千年的輪迴。
司馬遷筆下的陳軫,其實不是要我們去記得他「辯才多強」,
而是要透過他,看見楚國政治氣氛崩壞的臨界點。
也就是說——陳軫被寫成「寓言載體」,不是「成功人物」。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拆開來看這件事:
一、陳軫的功能不是「立功」,而是「示警」
在《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戰國策‧楚策》裡,陳軫雖多次出場,
卻沒有一場「改變天下局勢」的成功外交。 他最著名的橋段幾乎都是寓言式勸諫:
用故事比喻、機鋒話術揭露人性愚昧、權力盲點。
司馬遷選錄這些內容,不是要誇他辯才,
而是用他當成「楚國理性仍在、但沒人聽的象徵」。
→ 陳軫就像懷王時代最後的理智之聲。
他的存在,是楚國「還能聽懂寓言但已無力改變現實」的證據。
二、張儀是「成功的制度建構者」,陳軫是「失敗的寓言講者」
張儀代表的是秦的理性:
他能把口才轉成政策、把外交轉成戰略。 他說話是為了「讓國家變強」。
陳軫代表的是楚的情感:
他用故事提醒、用比喻婉諫, 但他的話被視為趣聞,不被當作決策依據。
→ 司馬遷用這種對比,
不是要貶陳軫,而是要讓後人看到: 當一個國家只能聽寓言,不能聽現實,滅亡就已經在倒數。
所以「口才高低」並不是主軸,
主軸在於「誰的話能被制度吸收」。 張儀能讓言辭化為法律;陳軫只能讓寓言化為警世故事。
三、司馬遷寫給後人的政治寓言
戰國末期的楚國,就像司馬遷身處的西漢中後期——
內部權貴爭鬥、制度腐蝕、忠諫被視為風險。 司馬遷透過陳軫,把一個「話說得對但沒人聽」的悲劇放在楚國身上, 實際上是對漢武帝時代的隱喻。
「楚懷王不聽陳軫,
正如漢武帝不聽理性之言。」
他不是要後人記得陳軫多聰明,
而是要後人記得「國若失聽,智者無用」。
四、總結一句話
陳軫之於司馬遷,
就像屈原之於楚、李陵之於司馬遷自己: 一個會說真話但改變不了結局的人。
他不是「口才型人物」,而是「歷史寓言的說書人」。
司馬遷讓他存在於書中, 不是因為他能改變歷史,而是因為他能讓後人反思: 當寓言成為唯一能說真話的方式,政治就已進入衰敗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