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觸感,先是零星地落在額頭,再來是鼻尖。那是一種斷續而溫柔的騷擾。緊接著,鼻腔裡緩慢浸潤開潮濕的氣息——是雨後翻攪的泥土,混著青草被碾斷時釋出的清香,那氣味溫馴、乾淨,有著喚醒靈魂的清醒力量。炭治郎這才遲鈍地意識到,那柔軟的濕意,是雨。
他睜開眼,夏日午後的陽光依然熾烈,與纖細的雨絲織成一片朦朧的金網,刺得他微微瞇起眼縫。他緩緩撐起上身,草葉上的水珠濡濕了他的白色衣袖。他攤開掌心,仰向天空,任由那些不大不小的雨點匯聚、滾動,最終在他生命的紋路上短暫留駐。他幾乎忘了,這個「地方」也是會下雨的。
看著掌中聚散的水珠,一抹幾乎未被察覺的微笑在他嘴角彎起。他再度闔上眼,將那張略帶粉嫩的臉頰更深地傾向空氣,像一株渴望甘霖的植物,用每一寸皮膚去記憶這片刻奢侈的好天氣。然而,平靜很快就被撕裂了。
擴音器獨有的、帶著電流的嘶鳴聲粗暴地割開了這層溫柔的雨幕,像一道鋸齒狀的裂口。
「花園中央的受試者!人造雨期間請盡快回到建築內!」
聲音來自門廊,金屬摩擦般的噪音在空曠的草地上來回衝撞。值勤的巡邏員顯然是看見了他坐在草地上的身影,才會立刻抬起那具煞風景的大聲公。
「有聽到嗎?那位受試者!」
刺耳的雜音逼得他蹙起眉頭,掌心的雨水也彷彿被震得冰冷了幾分。炭治郎慢吞吞地、拖延著站起身,純白的褲管毫不意外地沾上了濕潤的泥痕。他只是懶懶地拍了兩下,那姿態彷彿在宣告一種無聲的抗議,才終於不疾不徐地向那扇巨大的門口走去。
待他終於踱到面前,巡邏員才放下大聲公,但聲量依然宏亮得像在發號施令:「名字和編號?」
「炭治郎,1017。」他順從地伸出右手。那只透明的矽膠手環上,淺藍色的數字與一個孤單的字母「E」在皮膚下幽幽地浮動。
巡邏員的視線像掃描儀一樣掠過手環,又問:「負責你的老師叫什麼名字?」
炭治郎輕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裡有被打擾的無奈,也有顯而易見的厭煩。他的目光飄向遠方,落在那些被雨水洗刷得更加翠綠的樹葉上,語氣輕飄飄的。「忘了。」
巡邏員皺了皺眉,但沒多說什麼,只邊用手錶型的對講機低聲通報,邊把他領向厚重的大門。「快進去。有位老師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說他的受試者不見了。」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跨進那道象徵邊界的門檻,冰冷的空調氣息瞬間包裹上來,沖散了身上殘存的青草香。走了好幾步,他仍忍不住回頭看。那名巡邏員還像一尊盡忠職守的石像般守在門邊,確保他不會再有任何脫軌的舉動。見對方鐵了心的姿態,他只得作罷,認命地走向大廳的管制門。
管理台的女士面無表情地舉起掃描儀,一道紅光劃過他的手環。核對無誤後,她才為他開啟那扇泛著幽藍冷光的玻璃門。
通過管制區,意味著必須穿過那道他最厭惡的消毒障。強勁的氣流從四面八方猛烈噴射,將他蓬鬆柔軟的紅褐色頭髮吹得胡亂飛揚,髮絲間因靜電而相互摩擦,發出細微的「滋滋」聲,細微的刺痛感在頭皮上跳躍。他煩躁地用手胡亂按了幾下,卻越弄越亂。穿著白袍的人們像沉默的魚群從他身邊游過,偶爾有人會投來一瞥,低聲念著「真可愛」之類的評語,嘴角掛著那種彷彿在觀賞珍奇寵物的微笑。這讓他更加不滿。
長廊很長,無窮無盡的白。白袍來去如風,卻不顯得冷清。或許是因爲裝潢的色調——光線與牆面都採用了暖色系,試圖營造一種無害的氛圍,反而更凸顯了此處的虛假。以他這一身休閒的打扮穿行在嚴謹的白袍群中,本該突兀,卻無人在意。
拐過兩次彎,他終於回到了日常活動的區域。那裡寬闊得像大學宿舍的交誼廳,只是此刻空蕩蕩的,沒什麼人。據說,從前這裡也曾住滿了像他一樣的受試者,只是後來因各種原因,如潮水般來了,又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如今的寥寥幾人。
他走到那張巨大的半圓形沙發前,在最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彷彿那是屬於他的王座。整面落地窗外,就是那座以假亂真的花園,幾隻兔子、一頭野狐,甚至還有一頭小鹿正在林間穿行,像一座被精心打造、完美無瑕的縮小森林。
來這裡一個多星期,他對這片景致始終不膩。
凡是那些不能外出的時刻,他就坐在這裡靜靜地看著。那片綠意,是他被囚禁的靈魂,唯一能自由漫步的曠野。
「你在這裡啊?」
一個清朗明亮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笑意。他下意識回頭。說話的是與他同住E區的其中一人,有著一身被陽光親吻過的黝黑皮膚,以及刀刻般深刻的五官。才到不久,他還記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這張臉孔在他腦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記。他記得,大家似乎都用一個英文名字叫他。
少年邁著輕快的腳步走來,非常自然地在他身旁坐下。他雙臂往寬大的沙發背上一攤,姿態舒展而愜意,彷彿他們已是相識多年的老友。炭治郎心裡微微一詫:這座巨大的圓弧沙發起碼能容納十幾個人,周圍大片的空位,他為何偏偏要挨著自己坐?在這座一切都井然有序、人際關係淡薄如水的建築裡,這種突如其來的親密感,反而讓人有些無所適從。
少年彷彿能讀懂他臉上的細微表情,側過眼,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看你的表情,是想叫我,又不記得我名字,對吧?」
心思被輕易拆穿,炭治郎微微一驚,眼神閃爍,身體不自覺地往後縮了寸許。少年反而被他這副受驚小動物般的模樣逗樂了,笑得更加燦爛,還伸出手,在他因略微緊張而繃緊的纖細大腿上輕輕拍了拍。「哈,你嚇到了?我看起來有那麼可怕嗎?」
他愣住了,那掌心傳來的溫度短暫而溫暖。他緩緩搖頭,眼睛睜得圓圓的,沒說話,那模樣顯得格外無辜。
「我叫 Ceres。」少年拉過他的手,用溫熱的指尖在他冰涼的掌心上,劃下微癢的筆觸,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你來差不多十天了,總該記一下夥伴的名字吧?」
「你從剛剛就一直在這裡?」Ceres 問,一面好奇地打量他。「老師找你都快找瘋了,還驚動了A區的人,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我剛剛在外面午睡。」他輕聲說,「人造雨開始了,我才進來。」
「在外頭午睡?」Ceres 瞪大了眼,「那你不是淋到雨了?」
「嗯。時間不長,不過……很舒服。」
Ceres 用一種「這有什麼好舒服的」眼神看著他,像在觀察什麼新奇物種。「外面有什麼好玩的?我有空只想泡在G區的模擬艙裡。」
「我們可以去G區嗎?」聽到這個尚未探索過的區域代號,炭治郎的興趣像被羽毛輕輕挑起,眼裡也泛起了光。
他知道,這座獨立的研究設施腹地極廣,主要建築因此分成 A、E、G 三大區。E 是他的宿居區,A 區住著另一群他不認識的受試者,而 G 區,則是傳說中的共同活動與主要實驗區。他到現在,還從未踏出過 E 區的範圍。
「可以啊,等你有了 Partner 之後。」
他點頭。Partner 制度,是進來這裡的首要規則——每位受試者都會配對一名夥伴,這不僅是生活上的互助,更是許多實驗的必要條件。Ceres 顯然已在計畫裡待了一段時日,自然早有搭檔。而他才剛來,團隊還沒告知他任何關於 Partner 的事。
「有了你就能去——」Ceres 的話還沒說完,兩人同時被一陣雜沓而慌亂的腳步聲打斷。
E區入口處,一個身著白袍、帶著眼鏡的男子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白袍的衣角還在飄蕩,眼鏡也歪斜地掛在鼻梁上。當他的目光鎖定沙發上的炭治郎時,臉色先是因缺氧而漲紅,隨即迅速褪為失血般的蒼白。他踉蹌地繞過沙發,竟在炭治郎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緊緊握住炭治郎搭在膝上的手,那力道大得幾乎讓人生疼。他的眼裡滿是焦急與後怕,像是失而復得一件絕無僅有的珍寶。
「我的天……你終於在這裡了。」他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跑去哪裡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我真的……很擔心。」
炭治郎被這份過度到近乎卑微的擔憂弄得徹底怔住,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他只能訥訥地說:「在、在外面花園午睡……」
「老師,他還淋了雨哦。」旁邊的 Ceres 非但沒有幫忙緩和氣氛,反而像是生怕對方不夠擔心似的補了一句。
「雨?」男子的眉峰猛地一緊,像兩把利劍。
他伸手探向炭治郎的髮梢,指尖傳來的冰涼濕意讓他目光驟然一沉。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強行壓下了喉嚨裡的千言萬語,最後只剩下溫柔得近乎懇求的語氣:「跟我來,好嗎?」
Ceres 從旁邊的置物籃裡抽出一條乾毛巾,塞進炭治郎手裡,還對他咧嘴一笑,用氣音說:「別怕,義勇老師他罵人小聲得很。」
被稱作「義勇」的男子無力地瞪了 Ceres 一眼,又回頭看著炭治郎,語氣轉為專業而急切:「會有影響。今天的雨裡添加了示蹤染劑和微量導電鹽,是為了方便記錄花園裡生物的活動路徑。受試者在導入期接觸太久,會嚴重干擾你的基線數據。」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乎只剩下氣息,充滿了自責,「對不起,是我的疏忽,沒有把今天的詳細時間表跟你說清楚。」
他沒問炭治郎是否記得自己的名字,彷彿早已預料到答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握著炭治郎的手腕,領著他站起,穿過一扇又一扇隨著他們靠近而「嘶」聲開啟的、泛著幽藍冷光的門,最終到了一間小巧而異常明亮的監測室。儀器運行的嗡嗡聲構成空間的背景音,數支銀白色的精密機臂懸浮在空中,像一群等待指令的、沉默的捕食者。
他熟練地替炭治郎把手環安上感應座,指尖在控制面板上飛快地點了幾下,前方的屏幕立刻跳出一串細密的數據與曲線。「呼吸正常,心率平穩,皮膚導電值略微升高,但還在安全範圍內。」他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緊繃的肩膀線條終於垮了下來。
「下次如果想看雨,可以叫我。」他抬眼,目光溫和,「我帶你去觀景廊看,那裡是全封閉的,風也會小很多。」
炭治郎垂下眼,看著他專注的側臉。這是一張他依然記不得名字、卻莫名讓人覺得無比可靠的臉。他忽然有些想笑,不是嘲笑,而是一種純粹的釋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舒服。」
義勇操作儀器的手停頓了下來,彷彿那句簡單的話語是一顆投入他平靜湖心的小石,漾開了圈圈漣漪。他收回手,語氣徹底放軟:「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外面。可是在你還沒完成配對之前,有很多基礎數據必須先穩定下來。」
恰在此時,對講機輕微地亮了一下,傳來呼叫。他側頭聽完,轉回來看著炭治郎,眼裡多了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剛好。你的數據初篩通過了。如果你現在的狀況許可,我們可以直接去 G 區,做第一次同步評估。」
「今天?」Ceres 不知何時已將半個身子探進了門檻,興奮得像個偷聽成功的孩子,「炭治郎,G 區超好玩——啊不是,我的意思是,那裡是非常神聖、莊嚴的實驗場所。」
義勇無奈地搖了搖頭,終究沒把他趕走。他把毛巾遞還給炭治郎:「把頭髮擦乾一點,我們走吧。」
炭治郎跟在義勇身後,保持著一步的安全距離。他能感覺到G區的空氣不一樣了——溫度憑空低了好幾度,光線也從E區那種模擬日光的溫暖,變成了帶有金屬質感的清冷,映得人的皮膚都顯得蒼白。他對這裡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正如他對這個名為「伊甸園」的龐大機構,也只窺見了冰山一角。
伊甸園——這名字聽起來像是人類的最終救贖,實際上,卻是這個瀕死世界最後、也最瘋狂的一場豪賭。
十多年前那場沉默的核事故閃光,像上帝不耐煩地抹去了畫板上的色彩,將整個地球推向一場漫長而無可挽回的毀滅。海洋漂浮著銀白色的魚屍,森林成片枯黃倒伏,城市裡偶爾出現的孕婦,竟能成為電視新聞裡稀罕的頭條。絕大部分的女性在無所不在的輻射中失去了子宮或卵巢,就算有幸保全,脆弱的生命也再無法承受孕育新生命的劇烈消耗。
人類的未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緩慢,卻確定無比地走向窒息。
全球的科學機構都在絕望中尋找出路,而伊甸園計劃,正是其中最極端、最隱祕的一個。它徹底繞過了傳統的兩性生殖,將目光直接投向了基因序列更為穩定的健康男性,試圖在同性生殖的禁忌領域中劈開一條生路——為此,他們不惜動用一切資源與倫理。
炭治郎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場偉大計劃中的「珍貴樣品」。他的一切飲食起居都受到最高規格的照料,換言之,是最高規格的監控,只為確保研究利益的最大化。
而走在他前方的富岡義勇,也不僅僅是一名普通的研究員。他是炭治郎所在小組的主要負責人,一位在生殖基因工程領域足以被稱為權威的專家。他在伊甸園裡待得夠久,見過太多配對的結合與失敗的解體,深知這場實驗對參與者的身體和精神是何等殘酷的消耗。然而,當他初次審閱炭治郎的資料時,某種塵封已久的情緒被喚醒了——那不是研究員對完美數據的純粹興趣,而是一種更深層、更具侵略性的私人情感。他知道,若連自己這樣久經考驗的心都能被這個人輕易牽動,那麼未來那些即將與他配對的、充滿渴望的受試者們,又將會是何等的瘋狂。
義勇刻意放慢了腳步,似乎是想讓炭治郎有足夠的時間來適應這裡截然不同的氛圍。
他沒有立刻把人帶去感知同步室,而是先領進一間小型檢測室。房間是個純白的六邊形,牆壁本身就是全息顯示屏,正無聲地播放著瀑布般流動的數據光帶——那是炭治郎過去十天所有生命體徵的完整記錄。
「坐下。」義勇指了指房間中央那張符合人體工學的檢測台。
炭治郎依言坐下,姿態放鬆,彷彿早已習慣。冰涼的機械臂悄然探來,溫和地掃過他頸側與鎖骨的皮膚,一道微溫的紅色光點一閃即逝。
「你的身體恢復速度,依然快得驚人。」義勇低頭看著終端上即時生成的報告,唇角幾乎不可察覺地揚了一下。「免疫細胞的活性密度,比上週又高了3.2%。」
他抬起眼,目光沉靜地審視著眼前這個人——E區最優良的載體樣本,不,甚至可以說是伊甸園近十年來最頂尖的發現。
當世界人口基因數據庫將這個名字篩選出來時,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把能夠開啟未來的鑰匙。強壯而勻稱的骨架、幾近無瑕的基因序列、以及那足以承受任何基因改造與後期孕育的驚人體能……這些冰冷的數值,當初在資料庫裡閃爍著金色的光芒,讓他在看到的第一眼,就生出了一種近乎貪婪的、想要獨佔的興奮。
五年多了,他親手主導過無數組配對實驗,卻沒有任何一組能真正走到「著床」的最後一步。直到炭治郎的檔案出現在他面前——
他第一次感覺到,「成功」這個詞,不再只是紙上推演的冰冷假設。
「所以……」炭治郎看著牆上那些代表自己的波紋與曲線,眼裡閃動的是好奇而非恐懼,「這些,就是你們判斷我『適合』的依據?」
義勇合上手中的終端,空氣裡發出輕微的「喀」聲。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炭治郎臉上。「不只是適合。」他緩緩地說,聲音因刻意壓低而顯得有些沙啞,「是……完美。」
炭治郎被這個極端的詞逗笑了,但他沒有避開那雙深邃的眼睛。「聽起來,我在這裡的價值很高。」
「高到……我不想把你交給任何人。」
這句話幾乎是無意識間流露出來的,低沉而緩慢,像一句耳語,卻帶著不容錯辨的佔有意味。空氣瞬間變得有些凝滯。
炭治郎歪了歪頭,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他沒有直接回應那句話裡的深意,只是伸手,輕輕按了按自己頸側還殘留著掃描餘溫的皮膚。「對我來說,這裡已經是個不錯的地方了。在外頭那樣的環境……我甚至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歲。」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最準確的形容,眼裡浮現出一種近乎天真的嚮往,「但如果我真的能……被改造成一個可以孕育生命的載體——那該是多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義勇沉默地看著他,看著他眼裡那份純粹的、對「創造生命」的驚奇。他能感覺到,機構裡早已不止一雙眼睛盯上了這個人,那些來自其他區域頂級雄性的目光,帶著探試、評估與毫不掩飾的慾望——這讓他感到極度不悅,也讓他更加確定,自己必須在一切失控前,牢牢把握住這個獨一無二的樣本。
他將終端收回白袍口袋,聲音重新回到了專業的冷靜:「感知同步結束後,我會親自帶你去做下一步的詳細評估。」
「那……我的Partner呢?」炭治郎從檢測台上站起來,修長的雙腿在清冷的燈光下投下一道筆直的影子。他嘴角的弧度很淺,像個不經意的提問,眼神卻很直接。「我到現在,都還沒見過除了E區以外的其他受試者。」
義勇垂下眼,用這個動作掩去了視線裡一閃而過的情緒。他試圖讓理智與專業重新佔據主導。「沒那麼快。」他說,聲音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你……太完美了。我們必須為你選擇最謹慎、最合適的方案。」
義勇沒有急著為他安排 Partner。相反,他在控制終端上,用冷靜而精確的指法,簡單批下一行指令:「行為本能測試(Adam 區)——自由模式」。
那天,炭治郎穿著機構分發的、質料柔軟的淺色休閒服。他手腕上的編號手環經過了特殊處理,暫時隱去了代表「E 區」的標識,使他看起來像個沒有歸屬的自由人。沒有任何人向他解釋任務細節,義勇只是用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看著他,淡淡地說:「在 A 區裡隨便走走,熟悉一下環境。」
A 區,代號 Adam——伊甸園內所有雄性受試者的領地。
起初,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A 區的空氣裡混雜著汗水、金屬和臭氧的味道,充滿了雄性荷爾蒙的氣息。走廊上有人與他擦肩而過,目光只是短暫停留,隨即移開;訓練場上有人在進行高強度的力量測試,肌肉賁張,汗如雨下,只有在低頭查看數據屏幕時,眼角的餘光才不經意地掃過他這個陌生來客。
然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推移,那些目光的性質開始發生微妙的轉變。
起先只是單純的好奇,像是在辨認一張新面孔;接著,那好奇漸漸沉澱,帶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那種專注裡混雜著生物本能的疑惑,彷彿在空氣中嗅聞到了一種前所未聞的、極具吸引力的氣味,讓他們的視線被無形地勾住,難以移開。
有幾個正在跑道上進行耐力訓練的雄性,原本平穩的呼吸與心跳節奏開始紊亂,腳步聲在炭治郎走過時變得沉重而凌亂;器械區裡,有人猛地停下了推舉的動作,沉重的槓鈴懸在半空,握著金屬把手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眼神像要穿透他身上那層薄薄的布料,直達內裡。
甚至有一對已經成功配對的 Partner——雄性方忽然中止了與伴侶的互動,在他雌性伴侶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位被視為「完美雌性」的受試者回頭看向炭治郎時,美麗的眼底閃過一瞬間極為複雜的情緒:是好奇、是比較,最終凝固成一種帶著微妙挑釁意味的、審視貨物般的目光。
整個過程,義勇都置身於G區主監控室內。
冰冷的空氣裡只有儀器運行的低鳴。他獨自一人,被數十個全息屏幕包圍,透過無數個隱藏的攝像頭和生理數據監測,如上帝般俯瞰著這場由他親手設計的實驗。
屏幕上,那些代表著A區頂尖雄性受試者的數據曲線,在炭治郎出現後,無一例外地全線劇烈波動——心率異常飆升、呼吸急促、腎上腺素與睪酮指數在短短幾分鐘內攀升至警戒值。這一切,都發生在炭治郎的外觀幾乎完全符合標準雄性特徵的前提下。
那是一種徹底違反現有基因邏輯的、蠻橫的吸引力。
義勇的手指在冰涼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嗒、嗒」聲。他心中浮現出一種近乎確信的顫慄——
他賭對了。這具身體裡被他親手喚醒的基因,不僅能夠引發最原始的本能慾望,其吸引力甚至強大到足以干擾、甚至破壞伊甸園內早已建立的、最穩固的配對關係。
看著屏幕上那些雄性困惑、掙扎、卻又無法克制渴望的神情,他感到一種冰冷而尖銳的、屬於研究者的滿足感。與此同時,又有一絲極為私人化的危機意識,像藤蔓般在他心底悄然膨脹。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一個「完美載體」,究竟會引來多少不計後果的競爭與覬覦。
實驗結束時,A 區的燈光系統正模擬出傍晚時分的柔和光線。
炭治郎被直接帶回 G 區那間小巧的檢測室。門在他身後「嘶」地一聲合上,徹底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聲音,房間裡只剩下他和義勇兩人。
義勇坐在桌後,面前的全息屏幕上還殘留著方才的監控畫面與刺目的紅色數據曲線。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打量著他——那目光像是在檢查一件剛完成極限測試的精密儀器,又像是在評估一個價值連城的、獨一無二的標本。
「感覺怎麼樣?」義勇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在密閉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炭治郎想了想,坦誠地說:「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他抬起眼,清澈的眼眸裡帶著一點試探,「不過……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奇怪?」義勇微微前傾,身體在光影中投下淡淡的壓迫感,像是在捕捉他用詞裡的每一絲細節。「是讓你不舒服的那種,還是……讓你覺得有趣?」
炭治郎忽然笑了一下,打破了凝重的氣氛,語氣帶著若有若無的調侃:「你是在問我,喜不喜歡被人當成獵物一樣盯著看嗎?」
義勇沒有否認。他將終端輕輕推到一旁,雙手交握置於桌面,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炭治郎的臉。「你的存在,本來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他停頓了一瞬,像是在權衡用詞的份量,才繼續道:「今天的反應……比我預想的更為強烈。」
炭治郎挑了挑眉,「所以,這是什麼測試?」
「行為觀察。」義勇的語氣平靜到近乎無波,「我想看看,在一個充滿競爭性的環境下,你會引起什麼樣的回應。」
「那你得出結論了嗎?」
「結論是——」義勇緩慢地站起身,繞過桌子,來到檢測台前,與炭治郎隔著不到一步的距離站定。他垂下眼,看著炭治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把你交給任何一個 Adam 區的雄性,無論他是否已有 Partner,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你。」
這句話帶著百分之百的科學斷言,卻不像數據那樣冰冷,反而在空氣裡注入了某种隱晦的、屬於雄性之間的警告與壓迫。
炭治郎下意識地後仰了寸許,試圖與那雙過於深邃的眼睛拉開距離,卻忍不住問:「那……你會把我交給他們嗎?」
義勇凝視了他幾秒,唇角忽然極輕地動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乎不存在的微笑,語氣像是隨口,卻又像是在暗中鎖定了什麼——
「那要看,我有没有找到一個……『值得』的對象。」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要找到一個能與炭治郎完美匹配的雄性,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些被篩選進入 Adam 區的雄性受試者,儘管數據優良、條件穩定,但在他看來,終究只是一堆可替換的實驗材料——不夠敏銳,不夠強悍,更不夠特別。
炭治郎需要的,不是一個數據上「合格」的雄性,而是一個在靈魂與本能層面上,足以與他分庭抗禮,能夠壓制、包容並激發出他全部基因潛能的絕對強者。
可這樣的人,在伊甸園裡,幾乎不存在。
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反覆安排炭治郎短暫地進出 A 區,不給予任何明確的任務,只是讓他如幽靈般隨意走動。
這既是持續的行為觀察,也是一場由他主導的、殘酷的篩選。所有雄性在面對炭治郎時的眼神、呼吸、荷爾蒙的劇烈波動,全都被分門別類地記錄在他的私人終端裡。
他一次又一次地,冷靜而滿足地,驗證著自己最初的那個猜想——
這裡沒有誰,真正配得上他
直到那天。
A 區的分析室外,走廊靜得只能聽見精密儀器運行時發出的、宛如心跳的低鳴。
炭治郎原本只是如往常般隨意遊走,目光卻被一扇厚重的、半掩著的玻璃門吸引。門後的分析艙內,站著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他穿著勾勒出每一寸肌肉線條的黑色測試服,肩線筆直,脊背如松,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靜默的、屬於軍人的強悍氣場,像一把收納在鞘中的名刀。
那是煉獄杏壽郎。
他在伊甸園裡已待了將近一年。漫長的軍旅生涯讓他習慣了絕對的服從與徹底的隱忍。對這場所謂的「人類繁衍實驗」,他沒有任何期待,只想安靜地服從指令,完成時限,然後離開。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 Partner,也從不認為自己會對同性產生任何科學報告上所描述的「本能慾望」。
他用紀律與意志,為自己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直到,他看見了玻璃外的那張臉。
炭治郎並未察覺自己正被觀察。他停在門口,沒有打擾,只是微微傾身,一雙清澈的眼眸專注地看著室內牆壁上流動的數據光帶。他的視線隨著那些複雜的符號與曲線緩緩移動,神情像一個初次闖入星際航站的孩子,試圖在一個陌生而精密的世界裡,尋找屬於自己的規律。
「站在數據艙裡……會是什麼感覺?」他無意識地低聲自問,唇角因純粹的好奇而勾起一抹不自覺的笑意。
這個表情——那份乾淨剔透、又帶著毫不掩飾的專注與嚮往——像一顆燒紅的石子,悍然砸碎了杏壽郎長久以來用冰封起來的、死寂的湖面。
那一刻,連接在他身上的無數個感測器,同時發出了瀕臨崩潰的警報。屏幕上的數據徹底失控:心率從每分鐘65次瞬間飆升至130次,呼吸頻率紊亂,皮下血流速度劇增,甚至代表著雄性最原始衝動的睾酮分泌值,都在短短幾秒內衝破了最高警戒線。
控制台後的研究員們陷入一片慌亂,他們手忙腳亂地確認數據來源,開始相互低語:「是A-041的感測器出錯了嗎?立刻重啟系統!」
只有杏壽郎自己知道,系統沒有錯。
是他,在長達一年的自我囚禁後,終於放棄了隱藏。
與此同時,G區主監控室內,義勇盯著那塊屬於A區分析室的屏幕,眉峰幾乎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那雙隔著冰冷玻璃遙遙相對的眼睛,也看見了那條屬於A-041的生理數據曲線,在短短半分鐘內,以一種近乎垂直的角度,撕裂了整個圖表。
那種反應,那種拋棄一切偽裝、不加任何掩飾的劇烈波動,像是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終於捕捉到了讓它願意獻上一切去追逐的、獨一無二的獵物氣味——純粹、直接、並且充滿了不容置喙的佔有慾。
義勇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個唯一可能匹配炭治郎的變數,已經出現了。
分析室的事件結束後,那份堪稱「異常」的數據,被系統自動標記為最高優先級,傳送至G區核心資料庫。
義勇回到自己的辦公終端,將所有外部干擾信號徹底屏蔽。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白色桌燈的光暈,靜靜地映在金屬桌面上。
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擊,輸入一串編號——A-041,杏壽郎。
幾秒後,幽藍色的全息檔案在他面前無聲地展開。
——
基本資料: 煉獄杏壽郎,29歲,原日本自治隊特種部隊上士,服役11年,參與過多次高危級別的敵後任務。
進入伊甸園原因: 政府與機構合作的「超級士兵」基因延續計畫,半強制徵召。
健康評估: 耐輻射性S級,心肺功能與肌肉密度均為頂尖優秀等級。
心理評估: 高度自律,低情緒外露度,有強烈的自我壓抑傾向。對同性性刺激反應,顯著低於平均值。
——
義勇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最後那一行評估,唇角微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
「對同性反應低於平均值」。
然而,今天的數據曲線,幾乎像是在用最狂暴的方式,無情地嘲笑著這份權威的報告。
他調出剛才的波動記錄,將杏壽郎在遇到炭治郎前、中、後的生理指標,並列在一條時間軸上。那條代表著生命體徵的平穩藍線,在與炭治郎對視的那個瞬間,猛然被一道暴烈的、象徵著原始慾望的紅色鋸齒狀峰值所取代,幾乎沒有任何緩衝地直衝頂點。
這不是普通的興奮反應。這是一種被本能徹底擊穿防線的、完全的失控。
這樣的數據——對任何一個伊甸園的研究員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最完美的配對信號。
義勇向後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了閉眼,像是在竭力壓制心底那種混雜著嫉妒與興奮的、被劇烈撩動的衝動。
他很清楚,如果單純以科學的、冷酷的標準來判斷,煉獄杏壽郎,或許是至今為止,唯一在各個層面上都「足夠配得上」炭治郎的 Adam。
但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炭治郎一旦與他配對,就會立刻搬進G區的伴侶專屬單元——他將與杏壽郎同居、共同訓練、日夜相處,完成從最初的感知同步,到中期的荷爾蒙引導,再到最終孕育階段的全部過程。
那將是他無法再用監視器窺探的日常,是他無法再輕易干涉的親密接觸。
義勇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空懸了片刻,最終,他還是以首席研究員的身份,輸入了配對評估的正式申請。
當申請提交成功的提示音,在死寂的辦公室裡輕輕響起時,他的胸口感到一陣微微的、窒息般的收緊——像他親手推開了一扇潘多拉的魔盒,卻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受門後即將展現的景象。
螢幕上的檔案頁面,閃過了系統自動生成的最後一行字:
「配對初步批准——已自動安排第一次感知同步測試。」
義勇闔上了檔案,光芒散去,室內重歸昏暗。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向遠處那條通往 E 區的、被冷光照亮的白色走廊。
他忽然有種極不踏實的、近乎冰冷的預感——
這一次,或許是他,把自己的獵物,親手送到了另一頭更強悍的猛獸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