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市的雨總是帶著一股電路板燒焦的氣味。霓虹燈光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扭曲成一片片冰冷的光斑,像是破碎的彩虹,點綴著這座永不入睡的鋼鐵叢林。
陸見微縮在「沈潛」酒吧最角落的卡座裡,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冷凝威士忌杯壁上的水珠。剛完成的委託讓他渾身不自在——替那個金融鉅子從對手潛意識裡挖出來的,不僅是商業機密,還有一段被刻意埋葬的初戀記憶。記憶殘渣的黏膩感還附著在神經末梢,需要酒精來沖刷。
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黑色的髮絲間卻已夾雜著顯眼的銀白,這並非時尚,而是頻繁穿梭兩界付出的代價之一。眼神裡帶著常年睡眠不足的疲憊,但深處卻藏著鷹隼般的銳利。
鄰座兩個穿著神經接入裝的年輕人正在醉醺醺地爭執。
「我發誓我哥上個月結婚了,但請柬怎麼都找不到...」
「你哪有哥哥?獨生子啊!」
「可是...我記得他妻子笑起來有酒窩...」
陸見微抿了口威士忌,這種記憶錯亂的對話最近越發常見。他正暗自思忖,酒吧門上的銅鈴發出沈悶的響聲。
一位老人走了進來,與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他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身形佝僂,手裡緊握著一把老舊的黑色雨傘。渾濁的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逡巡片刻,最終定格在陸見微身上,仿彿早就知道該去哪裡找他。
老人徑直走到卡座前,聲音乾澀得像秋日落葉摩擦:「陸見微先生?『邊界行者』?」
陸見微擡了擡眼,沒有邀請對方坐下:「找錯人了,老先生。這裡只喝酒,不談生意。」他習慣性地拒絕,尤其在對方看起來如此「麻煩」的時候。
老人沒有退縮,反而自顧自地在他對面坐下,將雨傘小心地靠在桌邊。佈滿老年斑的手微微顫抖著,從內袋掏出一個樣式古舊的皮夾,取出一張明顯是偷拍的照片,推到陸見微面前。
照片上是一個站在圖書館窗邊的女孩,側著臉,陽光在她柔順的髮絲上跳躍,笑容乾淨,帶著學生氣的靦腆。
「她叫蘇雨。」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力壓制的急切與虛弱,「我的孫女。她在消失...從所有人的記憶裡消失。」
陸見微的指尖在杯沿頓住了。他放下酒杯,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了一分。這引起了他的興趣——不是普通的失蹤案。
「說清楚。」
老人,自稱陳文淵,是一位退休的歷史系教授。他開始講述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大約一個月前,他發現關於孫女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起初以為是自己年邁健忘,直到他翻出過去的相簿,發現一些有蘇雨在內的合影,其他親友竟然指著蘇雨的位置問「這個女孩是誰?」。
他驚恐地檢查通訊錄、社群軟體,所有關於蘇雨的記錄都在,名字、帳號都在,但裡面的內容變得空洞,照片模糊,朋友們的留言仿彿在對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
「就像...就像有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正在一點點地把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據,從所有人的腦子裡擦掉!」陳教授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音,「連我...連我對她的記憶,也在一點點變得費力。我必須每天反覆地看她的照片,回憶我們相處的點滴,才能對抗那種遺忘...」
他顫巍巍地又掏出一張銀行本票,數額不小,但對陸見微這行來說,也並非天價。「這是我所有的積蓄。陸先生,只有你能進入那個...『鏡像廢都』。她一定在那裡留下了什麼!求求你,在她被徹底遺忘之前,找到她!」
陸見微沈默地聽著,內心卻波瀾微起。記憶自然衰減是常態,但這種針對性的、系統性的抹除,絕非自然現象。他接觸過記憶交易的黑市,知道有些技術可以做到類似效果,但規模和精準度如此之高,聞所未聞。
「為什麼找我?」陸見微問,這是他最後的試探。
陳教授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壓低聲音:「因為...蘇雨失蹤前,最後一次來看我,她...她提到過『鏡像』,還說...如果她出事,只有『能在廢都行走的人』,才可能找到真相。」
陸見微瞳孔微縮。蘇雨知道鏡像廢都,甚至可能預見了自己的「消失」。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失蹤案。危險的信號在腦海中尖嘯,但同時,一種久違的好奇心被點燃了——對真相的渴望,對這種異常現象背後秘密的探究欲。
他看著老人那雙近乎哀求的、瀕臨崩潰的眼睛,又瞥了一眼照片上那個笑容乾淨的女孩。理智告訴他,這趟渾水極度危險。但他心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某個關於「失去」和「被遺忘」的隱痛,被輕輕觸動了。
良久,在陳教授的希望幾乎燃盡時,陸見微伸手,將那張銀行本票和照片一起掃入自己外套的內袋。
「委託,我接了。」他的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但別指望奇蹟。一旦開始,無論結果如何,報酬不退。」
陳教授如釋重負,幾乎要癱軟在座位上,嘴裡不住地喃喃:「謝謝...謝謝...」
陸見微不再理會他,起身走向酒吧後門。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第一次主動為這個謎團進入「鏡像廢都」,去追尋那個正在被世界遺忘的女孩——蘇雨,所留下的第一縷痕跡。
雨還在下,沖刷著這座城市的表面,卻洗不淨深藏在現實之下,那些由記憶與遺忘構築的、更加幽深詭譎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