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以《蘿拉快跑》(Run Lola Run,1998)驚豔世界影壇的導演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睽違九年推出劇情長片《光》(The Light,2025),獲選為今年柏林影展的開幕片,身兼作曲家的提克威,參與《駭客任務》第三集的製作後,展開與華卓斯基姐妹合作,從他們共同執導的《雲圖》和Netflix影集《超感8人組》等作,可看出提克威對於多段敘事及調度群戲的興趣與執著。
《光》作為提克威久違同時獨立身兼編、導、製片及作曲的力作,是他難得腦洞大開的原創故事,並非改編劇本,無論就片長或電影涵納的議題而言,都充滿野心。提克威透過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一股腦兒道盡了他對現代世界亂象的反思及批判,全片視覺紛雜,轉場極其華麗炫技,甚至在真人出演的寫實戲劇基礎上,加上動畫、歌舞、影像素材拼貼(以類似錄像藝術的方式呈現在角色所處空間背景中)等手法;雖然創作者各種想法都想加一點的「全都要」心態,會讓觀者較難於第一時間扎實地理解電影欲傳遞的核心意旨,使《光》有成為「議題大雜燴」之風險,但就視聽層面而言,提克威的調度自信且流暢,令人目不暇給,又難以猜到劇情的下一步,身為觀眾,仍舊是有被娛樂到的。

電影中的父親曾是理想左派,卻也逐漸活成拿理想來兜售、販賣的商人;諷刺的是,當他落魄失業,過往竭力推行的DEI理念,卻使他顯得毫無競爭力
電影開始不久,提克威便運用多線交織的敘事來建立一家四人個性與「柏林」這座城市的氛圍——滂沱大雨夜,母親乘坐的飛機遇上亂流,她的工作是籌資幫助第三世界居民們親近藝術,正從肯亞準備返回柏林;父親為企業設計廣告,構思符合當今DEI潮流的提案,精疲力盡下班後,冒著雨騎腳踏車回家;雙胞胎中的女兒看不慣父母的虛偽,為暫時忘卻現實,她流連夜店、享受藥品帶來的迷幻刺激;雙胞胎中的兒子則投注所有心力在VR遊戲當中,鮮少踏出房門。
這一家人各過各的,比室友還要疏離,最諷刺的情節是兒子叫了外送,卻沉浸於遊戲,聽不見外頭波蘭籍幫傭的叫喚,幫傭只好代為取餐付款,當外送員一離開回到大街上,立刻發生了車禍,機車零件卻奇異地滾進了屋內,而幫傭突然心臟病發、倒在廚房。隨後,渾身濕漉漉的父親返家,他逕自走回自己房間洗漱,家中明明就有父子兩人,卻沒人注意到幫傭昏倒的意外,錯過搶救時機,待隔早母女返家才發現她已遺憾逝世。
這家人自詡為進步派,父親甚至欣然接受母親與肯亞情人兼同事生的混血小兒子,讓他時不時搬來與一家四口同住,他們喊得一口好理想,卻根本不關心身邊的人,即便是本該最親近的家人,也未曾真正理解彼此的喜好,更遑論向對方分享自己的焦慮與難處。此家庭的狀態,反映出提克威眼中的「柏林」特色——多元、開放、注重環保、文創藝術蓬勃發展、夜生活豐富,既現代化又充滿歷史痕跡;柏林看似包容所有人,歡迎移民和旅客的加入,本地人卻始終專注於自己,不會對「外來者」真正打開心房。

電影一開場即揭露「光療」神秘儀式
除了社會諷刺外,「神祕主義」也是《光》的一大重點,一家人出場前,電影便帶出在幽暗室內用閃光機器進行類似催眠儀式的謎樣人物,這人正是後來前去應徵、接替幫傭職位的敘利亞難民Farrah。
阿拉伯之春後,敘利亞發生內戰,諸多人民紛紛逃往歐洲,Farrah身為家中獨生女,從小接受良好教育,通曉三國語言,在家鄉是妥妥的高知識份子,卻沒被德國社會當成擁有專業技能的人才,只能從事基層勞力工作。逃難與離散的陰影,令Farrah開始尋求心理治療,她相信「光療」可活化腦內腺體,打開靈性的門,讓接收治療者以更高的角度看待人生,效用如同瀕死經驗,甚至能引冤死、遊蕩世間的靈魂放下執念,前往極樂世界。
Farrah一邊育兒、打掃,一邊漸漸融入這個關係每況愈下的家庭,她發覺四人各自的困境,一一帶領他們做光療,嘗試協助修補關係,電影甚至暗示Farrah像是感應到這一家人的痛苦,特意前來「拯救」他們的東方神秘力量。
電影尾段一場魔幻的集體治療大戲尤其精采,提克威在當下時間軸中,穿插Farrah搭船逃難卻遇海難的回憶片段,電影先前一點點揭露的過往碎片,直至片尾終於拚起、連貫地呈現給觀眾,我們藉此知悉她心底的巨大創傷。
一家人在彼此潛意識共築的鐵灰色空間中,與Farrah的丈夫及孩子對坐,突然,大水傾洩而來——充斥全片的雨/水意象,在此被推到極致——形同還原船難現場,原來,這場療程同時也迫使Farrah必須面對傷痛,而意識空間上方的小窗,透出微光,像是記憶中的船艙出口,也是Farrah家人進入來世的通道。

一家人透過光療,才終於擁有比較有品質的相聚時刻
最後,電影反高潮、近乎惡搞般的結束在一家人從光療的恍惚中清醒,混血小兒子大唱他最愛的<Bohemian Rhapsody>(波西米亞狂想曲),或許,親眼見證到世界上另一群人遭遇的「真正苦難」後,他們會更珍惜身邊的所有、更坦承地面對自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