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與圖像之間:一場緩慢的夢
《如果我活到一百歲》以一首看似單純的詩為起點。詩人황인찬 (Hwang In Chan) 用重複的願望句式—「那該有多好」—構築出一種緩慢而延宕的時間。每一句都不是敘事的推進,而是一次呼吸的停留。這樣的語言節奏成為全書的骨架,而插畫家서수연 (Seo Soo Yeon) 的畫,則是那條骨架之上的血流。
在文字與圖像的互動中,詩並非說明畫,畫也不詮釋詩。兩者像是在夢裡並行的意識流:語言在內部回響,畫面在外部擴散。讀者翻頁的過程,既是閱讀,也是入睡。
筆觸的呼吸:光、霧與睡眠的形狀
서수연 (Seo Soo Yeon) 的畫幾乎沒有明確的線條。她以壓克力與色鉛筆層疊出透明的霧感,讓顏色本身成為呼吸的節奏。開場的頁面是白與淡綠的溫差,人物被放置在床上,四周是靜止的空氣。這個靜止不是空白,而是一種等待—等待夢的展開。
當文字說「早晨醒來時不必睜眼」,畫面中的光開始滲入。光不是從窗外照進來,而是從畫面內部浮現;筆觸由實轉虛,邊界溶化。這一刻,「不睜眼」不再是拒絕,而是另一種觀看—透過閉眼,看見光在身體裡流動。
這樣的繪畫語言極其少見。她不用強烈的色彩對比或具體的象徵,而是以「顏色的呼吸」取代敘事推進。畫的時間和詩的時間在這裡重疊:語言延宕時間,顏色延宕形體。
從聽覺到觸覺:夢境的轉換
詩的中段以聲音為核心—雨聲、草葉的水滴聲、濕麻雀抖落羽毛的聲音。這些聲音在畫中並沒有被描繪為具體的物件,而是以色層的流動呈現。雨成為一種「透明的質地」,被轉譯為畫面中細小的白點與水痕狀筆觸。這種處理方式讓畫成為聽覺的回聲。
讀者幾乎能感覺到那種「靜中的聲音」—不是透過眼睛看到,而是透過紙面感知。畫家在這裡完成了繪本極難達成的轉化:將聽覺經驗變為視覺空氣。
當主角「慢慢變成一棵樹」時,畫面不再是空間的描寫,而是心理的象徵。床與身體交疊,枝葉從被窩中蔓延。那是一種內在的變形:睡眠變成生長,安眠變成延續。綠色逐漸擴散,灰與藍的層次形成一個無重力的世界。這裡的筆觸像水,也像呼吸—柔軟、延展、無聲。
光的心理學:奶奶與天鵝
在詩句提到「如果奶奶能在那棵樹下靜靜地休息,那該有多好」時,畫面忽然變得垂直。根在下,枝在上,整幅畫成為一種時間的截面。這樣的構圖象徵生命的兩端:地下的安眠與地上的光相互連通。서수연 (Seo Soo Yeon) 在這裡讓「光」成為心理的隱喻—光是思念的體積,也是時間的形狀。
天鵝的出現,是整本書的情感轉折。那隻潔白的鳥佔據整個畫面,人物幾乎隱入牠的羽翼。這個擁抱既像重生,也像靈魂的遷移。畫面完全脫離現實的比例,進入抽象的節奏。白色不再是留白,而是飽滿的存在。天鵝的頸線與人物的臂線構成閉合的圓弧,象徵時間的輪迴。那是本書最純粹的心理瞬間:生命與光彼此擁抱。
醒來的瞬間:時間的圓環
當主角醒來,全家圍繞在床邊,畫面再次回到具體的室內。然而,那個空間仍帶著夢的濾鏡:邊界柔軟、光線溫潤。所有人物圍成一個圓,象徵生命回到安定的中心。這個圓既是家的形狀,也是夢的出口。
他微笑著說:「休息了一百年呢,心情好得不得了。」這句話是全書的結語,也是一種心理的轉化:經過漫長的夢,他終於能以平靜的語氣對時間說話。那一百年,不是年歲的長度,而是心靈緩慢對齊世界的過程。
繪畫作為心理的延伸
從心理層面看,《如果我活到一百歲》描繪的是一種「被允許的放鬆」。主角從現實的喚醒(母親、父親的聲音)走向夢的自我安撫(自然的聲音、祖母的陪伴),最終達到內在與外在的平衡。這一過程,對應心理學中「從焦慮到融合」的轉化。
畫面的柔焦、留白與慢速筆觸正是這種心理節奏的具體化。서수연 (Seo Soo Yeon) 並未以象徵或戲劇性動作表達死亡,而是以光的呼吸呈現「休息」這一狀態。畫中所有顏色都像在緩慢呼吸—綠吸氣,白吐氣,灰與藍在中間延展。這種節奏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讀者的身體節拍:閱讀成為一種安靜的冥想。
時間被柔化的世界
《如果我活到一百歲》不是在談「活得久」,而是在描寫「如何靜靜地存在」。詩的語言讓時間變慢,畫的色彩讓空氣有形。它不告訴我們如何延長生命,而是教我們如何在當下安睡——在光裡、在雨裡、在夢裡。當書闔上時,那句「那該有多好」仍在心底回盪。那不是願望,而是一種心理的節奏—一種溫柔、細緻、近乎透明的生之姿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