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章 灰塵
阿姜賈從Chaang Rawng洞窟回來時,已決定了他未來在森林頭陀僧伽中的角色,但他卻沒有計劃如何實現。然而,他的老朋友阿姜摩訶布瓦比他先一步,他的一位長期護持僧團的在家弟子不久前才在巴吞他尼府買下了一塊土地,並將這塊土地供養給阿姜摩訶布瓦,希望阿姜摩訶布瓦能在該處興建一座森林禪寺。當兩位阿姜於1984年再次見面時,阿姜摩訶布瓦已經決定,只有阿姜賈是他唯一信任的比丘,他可以領導與執行這項計畫並使其成功,他不僅覺得是時候讓阿姜賈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寺院,而且還相信阿姜賈的個性中具有將泰國中部低地的一片土地改造為阿姜曼風格森林禪寺所需的嚴謹和決心,為了紀念他們尊崇的導師,阿姜賈決定將這一座新寺院命名為Bhūridatta Paṭipadārāma森林禪寺,Bhūridatto (布利達塔)就是阿姜曼出家時的正式法名。
阿姜摩訶布瓦與阿姜賈為了服侍阿姜曼及學習其教法,都曾經冒著生命危險。他們分享了那段鼓舞人心的經驗,並了解其顛覆性的轉化特質。在阿姜曼那一代的弟子當中,能將阿姜曼在野外訓練弟子們的高難度與嚴謹性複製到既有的禪寺裡,阿姜摩訶布瓦可算是最成功的弟子之一。阿姜賈同意在巴吞他尼府落地生根,但條件是阿姜摩訶布瓦願意提供他力量與支援,使計畫得以順利啟動與進行。
1984年,阿姜賈托著他年老且疼痛的身體搬到巴吞他尼府,他打算在那裡將新一代的森林頭陀僧侶帶回到古老傳統的頭陀訓練方式。但首先,他必須為一個運作正常的僧團建立基本的基礎設施,他得到的土地總面積約有五十英畝,大部分的土地被松樹林所覆蓋,樹葉茂盛,灌木叢生,一小部分是開放的牧場,另一部分則是休耕的稻田,稻田中的泥土牆沿著土地的輪廓呈長方形的畫面,這些低矮的土牆也是田野間的高架人行走道,這片開闊的土地兩側有一條淺水運河相連接。這個環境確實很有發展的潛力,但要把許多不同的環境條件塑造成一個可供修行的禪寺及生活空間,還需要做很多的工作。在當地在家信徒的協助下,阿姜賈開始動工,首先他建造了一間位在松樹林邊緣地帶的竹製小寮房,這是住持的簡單居所,他用四根木柱架起地板,再用椰子樹葉編織成屋頂,牆上掛著破舊的僧袍,像窗簾一樣遮住四面。在這個涼爽、微風吹拂的平台上,阿姜賈凝視著眼前的農田,思考著如何將這片開闊的空間納入規劃中整體禪寺的平面圖裡,使他身後的松樹林不會感覺像是被馴服的稻田海所包圍的森林孤島。
幸好有一群熱心的工程師自願提供志願服務,他們與阿姜賈一起擬定計劃,將泥土牆間稻田凹陷的部分用壓實的泥土填平,從而平整土地,使沒有沒入土壤的水可流入水渠,而不是積聚在稻田中,這也提供了未開發的牧場和田地上重新造林的可行性,由於樹苗通常需要數十年的時間才能長到成熟的高度,因此挖土工作便成為他們的首要任務。
稻田就位在道路入口兩側的寬廣範圍內,阿姜賈的工作團隊帶來許多的挖掘設備,從鄰近的牧場挖出泥土,新鮮的土壤填平稻田的每一個長方形的區塊,直至矮牆的頂部。當某一個區塊完全被壓實填平之後,就會有一輛傾倒土壤的卡車駛過該區塊,並將土填入下一個區塊。當工作完成時,整個區域的地平面已經高於水渠的水位,可有助於防止日後的洪水氾濫,當土方被移除後,地面上留下的大洞就變成了雨水池。
當基礎建設的工作正式展開時,阿姜賈和一群精力充沛的僧侶弟子也加入了這項工作,促使團隊在松林的遮蔽處建造了更多的竹屋。他們也蓋了一個小涼亭,讓僧眾在早上的時候可以聚在一起用餐,傍晚時分可聚在一起接受指導與禪修。儘管工作量異常繁重,阿姜賈仍盡可能維持僧團日常的基本功課。
起初,工作團隊沒有建築材料,工具也很少。當阿姜賈發現生銹的舊瓦楞鐵皮屋頂或被丟棄腐爛的舊木材時,他就會想辦法重新利用這些廢棄物品。由於阿姜賈討厭浪費,因此他都會親自修補破損的工具,讓它們可再行利用。被大錘錘成碎石狀的石頭都用來鋪築入口道路,阿姜賈在小屋子前方空曠的草地上搭建了一個陰涼的棚子,並在棚子下用磚頭和灰泥建造了一個鐵匠專門使用的熔爐,他開始在熔爐裡製作自己的工具,他用林中的枯木為熔爐加熱,把廢金屬片燒得通紅,然後用錘子把它們錘成斧頭、砍刀和鋤頭,再安裝堅固的硬木手柄。
隨著時光的流逝,團隊建造了更多、更大的永久性建築,以符合正式寺院的制度要求。曾協助阿姜賈建立禪寺的熱心僧人最後都搬走了,他們各自尋找更隱密的地方,使他們的禪修可以更上一層樓。取而代之的是較年輕、經驗較淺的僧人,由於他們缺乏同樣的智慧與判斷力,因此需要徹底學習頭陀行的寧靜、嚴格戒律與高度的專注定力等生活方式的基本原則。
僧侶在同一個地方待得越久,就會越深入與融入當地,與當地的依存關係就會越緊密,由於僧團依靠在家人的布施與護持,因此比丘們很容易對每天供養飲食的在家信徒產生依賴。有錢的在家信徒通常會捐出大筆的款項給僧團當作建築基金,因此他們對建築寺院的成功都有很大的功勞,因而獲有既定的影響力,在家人通常希望寺院的建築外觀宏偉、莊嚴、華麗、賞心悅目,當捐贈的護持施主參觀寺院時,他們會注意到一些令他們不滿意的地方,因此他們會游說住持興建更吸引人的建築,以取代舊有仍能使用但不太美觀的建築,然而莊嚴的寺院建築需要每日的清潔與維護,這些工作耗費了僧侶日常的時間,而這些時間大可以用來禪修,可畢竟住持的責任是監督施工及維護建築,但同時也要監督僧侶的日常功課、作息與禪修,包括比丘們從凌晨三點起床一直到深夜的例行功課,因此對於年長的比丘來說,這種額外的工作量很可能會讓他們精疲力竭。
由於阿姜賈的禪寺離曼谷不遠,且位於廣闊郊區的車程範圍之內,因此供養僧團的食物都會直接送到寺院,以補足僧侶在托缽化緣時不夠的食物。隨著時光的流逝及寺院名聲的遠播,有越來越多的施主每一天都帶來許多美食,於是精緻的米飯及美味的咖哩很快就成為常態。因此,比丘們每天早上都要吃一頓豐盛的飯菜,然而吃得太飽也是造成懶惰放逸與倦怠的因緣。
阿姜賈並不會吝惜比丘們享用美食,但這些琳瑯滿目的食物與他追隨阿姜曼一起修行時所吃的食物完全不一樣,他與阿姜曼一起生活了三個雨季和四個旱季,大部分時間都只靠白米飯及香蕉維生,偏偏他又對北方和東北村民提供的大部分食物過敏,而如果沒有香蕉,他就只能吃白飯,這樣的飲食很容易導致消化不良與便秘。由於荒野山林中沒有胃藥,有時他不得不將兩根手指伸進自己的喉嚨催吐,以清理及排出翻騰在胃裡的食物,他說他的食指和中指就是他那時常帶在身邊的藥品。
阿姜賈有時覺得自己是在養育年輕且被馴化的頭陀比丘,他們在享用了豐盛的飯菜之後,便從主涼亭「慢慢悠閒散步」走回自己的小寮房小睡片刻,此時懶惰便悄悄地闖入他們的心並高舉木槌,準備敲響佛陀嚴厲苦行的喪鐘,健碩的身軀在寺院中悠閒漫步,虛弱而鬆弛的心卻掌控了他們,彷彿連鳥及松鼠看起來也都過度肥胖。
過去,阿姜賈所傳承的偉大禪師們,自阿姜紹、阿姜曼以降都扮演過森林猛虎的角色,以此激發弟子們內心與生俱來的美德,激發出他們的動力與勇氣去面對心中叢林裡的紛亂妄念及負面情緒。從老虎口中發出的一聲咆哮會讓人膽顫心驚,令他們保持高度的警覺。然而,這樣的猛虎現在還剩下多少?所剩不多了,剩下來的大多都已失去腳步的彈性及喉嚨裡嘹亮而低沉的咆哮,但他們心依然有震懾力的咆哮,只要他們的弟子能察覺到這一點。相反地,後來的頭陀比丘似乎放棄了較艱苦的生活,選擇了阻力最小的道路,而這種心態與過去那些偉大的頭陀比丘迥異。
在他生命中的那個階段,阿姜賈的教法已失去了堅硬鋒利的特質,但話又說回來,就算堅硬銳利,其力道也沒有像前幾代人那樣能產生同樣的效果。儘管如此,他不得不承認,如果他扮演老虎的角色,讓他的某些弟子們忍受相當嚴厲的苦行,讓他們看見在野外山林修行的好處,他們或許有能力在禪修上獲得重大的突破。如果他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只是讓他們像以前一樣繼續修行,他們的眼睛肯定會在他們有生之年一直都閉著,而如果他們到死也沒有見到光明,他們肯定會浪費了一個掙脫生死、體驗無上幸福的黃金機緣。正因如此,阿姜賈極力督促他的弟子們帶著跟隨他修行時所學到的禪修技巧,長途跋涉去泰國僅存不多的荒野山林,在那裡磨練他們的禪修技巧,並測試他們應付困難的能力,直到他們能在世間法及知見的叢林中找到一條出路為止。
多年來,阿姜賈本著阿姜曼的精神和他所倡導的頭陀森林傳統,致力於創建布利達塔森林禪寺,一群資深的弟子有感於此,自願陪同年長的老師回德省的荒野山林洞窟。在參觀過各地的洞窟後,他們在叢林深處一個名為 Inthanin 的洞窟結束了這次的行程。
通往 Inthanin 洞窟的小徑非常狹窄,他們預期還沒到達入口前,小徑就會在岩石中逐漸消失。有好幾次,小徑都是在腐爛樹幹搭成的臨時橋樑上跨越過湍急的溪流。小徑的兩側都是茂密糾結的植物,鳥及昆蟲的叫聲此起彼落,綠意生機盎然。隨著山路變得越來越陡,有時還會出現岩石上被磨成的階梯形狀,洞穴的入口意外地出現在眼前,因為從遠處看,它就隱藏在叢林的闊樹葉後面。
Inthanin洞窟位於朝南的山坡上,俯瞰著層巒疊嶂的山谷與群山,其中有些山峰的頂部還藏著更高的山峰。岩壁上有一個寬闊的拱形洞口,陽光可以照射到洞窟的後壁,形成一個深約六十英尺、寬一百英尺及高三十英尺的寬敞圓頂洞穴。由於洞穴內的空氣很流通,因此洞穴內的氣候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很乾爽,與布利達塔森林禪寺常年炎熱潮濕的氣候形成強烈的對比。
野獸、蛇、蚊子和其他昆蟲大多會避開山洞的內部空間,阿姜賈在洞窟裡棲身,能暫時避開露宿的危險。此外,洞窟內穩定的溫度,在夏天提供了一個涼爽的棲息地;在冬天的時候,則提供了一個溫暖又乾燥的庇護所,是一個絕佳的禪修環境。阿姜賈在山洞中體驗到了絕對的寂靜,他不僅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有時還能感覺到血液在自己的動脈和血管中流動,整體的氛圍似乎都充滿了能量。阿姜賈告訴他的弟子們,Inthanin洞窟內和周圍的環境對他的身體病痛有很好的療效,如果他在投身布利達塔森林禪寺之前就遇到這樣的好環境,他很可能會選擇在此度過他的餘生。
請注意,山洞內的生活非常簡陋,隱居在山洞裡,除了附近岩石上的水流聲和森林裡野生動物的騷動聲之外,他沒有其他的同伴。清晨時分,他感到飢腸轆轆,在昏暗不明的曙光中,有時還得要冒著傾盆大雨,沿著狹窄的山路前往最近的村落托缽化緣,缽中微薄的食物可能只有塊狀的白飯、辣椒醬和一些可食用的野菜。於是沒多久,他變得又瘦又憔悴,就像一具行屍走肉走的骷髏,蒼白的皮膚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臉頰上,他身上那件破舊袈裟則是用路邊撿來的布片,以手工縫製成的僧衣。
除非是全心投入修行且不惜犧牲身體或生命的比丘,否則又何苦過著「森林住」的頭陀生活方式呢?這樣的比丘不只是咬緊牙關,忍受艱苦與匱乏,實踐某種形式的苦行;相反地,他會利用機會來考驗自己的決心,藉由面對困難,運用心智的力量來堅決抵抗任何放棄與接受失敗的傾向。挑戰越嚴峻,他的反應就越積極,鬥志也就越高昂,這樣的鬥志讓頭陀比丘在通往解脫的路上堅定不移。
由於眾生各有不同程度的理解與領悟力,因此通往解脫的路上便有各種不同的情況,有的漫長而艱辛,有的短而艱苦。最短、最直接的路便需要刻意去面對艱困的環境,因為這些環境可以激起禪修者內心的衝突與抗拒,並利用克服這些挑戰的動力來強化修行。在野外生活與修行具有無與倫比的優勢,因為這種生活方式著重在拋開無明的枷鎖,盡可能快速獲得證悟。在貪、瞋、癡的強烈拉扯及吸引力之下,心往往容易選擇阻力最小的道路,因此這樣的生活需要一種尋求最大阻力的心態,去對抗那種安於阻力最小道路的傾向。
荒野山林是體驗煩惱的壓力與「法」的解脫力量碰撞的最佳道場,這也是最初創造頭陀支修行的目的。從苦中解脫不是逃避煩惱、從煩惱中尋求解脫或彌補煩惱,而應該是直接正視造成苦的因緣,並勇敢地消除它們。
刻意選擇獨居荒野的艱辛是一種強迫禪修者開發內心所需的力量,得以克服面對無時無刻都存在的危險與恐懼,同時拒絕對於身體安逸與舒適的感官吸引力。安逸與舒適是真正禪修者的敵人,當心被逼到一個無路可逃的死角時,它就會被迫尋求勇氣和內心力量的庇護,而這些資源在可怖的環境出現之前並不存在。這裡的「勇氣」並不是指不害怕,而是指利用恐懼去喚起的高度警覺及令人振奮的特質,快速地將心安住在當下,讓心發揮最大的潛能。
在大自然的荒野山林中生活,可以獲得對法義的獨特知見。獨居在荒野山林的環境中,讓阿姜賈得到了許多深刻且寶貴的啟示,也就是生命轉瞬即逝的無常,他認識到苦在各種型態的生命中無所不在,也領悟到人類對生死輪迴的掌控是何等的脆弱與有限。
如果以清晰的頭腦仔細觀察,大自然會揭示出支配所有生命形式的核心原則,也就是諸法緣起緣滅。舉例來說,森林裡有許多枯死的樹木,它們各自處於不同的腐爛階段,有的慢慢枯死,但枯黃的樹葉仍然堅持著生命;有的已經枯死,樹幹上掛著薄薄的樹皮;有的枯木蒼白、光滑,已幾乎沒有任何的枝幹;有的早已枯死,雖已腐爛,但仍然屹立不倒,外層柔軟的樹皮卻早已被昆蟲蛀蝕殆盡。新倒下的枯樹與很久以前倒下的腐爛樹幹並排而立,當它們崩潰的殘骸融入腳底下的土壤時,地表上只剩下微弱的有機物質痕跡。接著,從這些腐爛的殘骸中又萌生出真菌發芽和新的植物,又再度生長,又接續死亡、腐爛,然後又再生,如此循環不已。
觀察森林樹木的生死交替循環,可以提醒我們,人類屍體的分解也是遵循著類似的過程。當一具屍體被放置在地上並暴露在太陽光下,它便會在溫暖的陽光底下慢慢腐爛。隨著時間的流逝,腐爛速度會加快,皮膚變黑,屍體開始膨脹。最後,皮膚破裂並剝落,露出皮膚底下腐爛的肉,等蛆蟲吃飽了腐爛的組織,禿鷹撿走屍體身上殘餘的剩肉時,大部分的肉和內臟都已不見。隨著時間的流逝,暴露在大自然中殘留的屍體組織碎片都被沖走,只剩下被太陽漂白成不連貫的骨骸。在適當的時候,骨頭會開始碎裂和分解,這些骨頭最終也會磨損並化為塵土,最終被來自大地元素所回收。
雖然阿姜賈比較喜歡藏身在相對安全的森林石窟洞穴中,但洞穴外原始的荒野環境讓他想起野生動物的生活有多麼的辛苦,他獨自生活在荒野山林中,近距離目睹了動物生存的劇碼,叢林中動物生活的危險和不確定性似乎永無止境。從最大的老虎到最小的齧齒動物,每天都為了生存而戰,若不是為了生存而每天去找足夠的食物,就是為了避免被殺害與吃掉的恐懼與危險。在飢餓的驅使下,許多野生動物不斷覓食及撿拾腐肉為食,森林裡的動物不斷提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受到威脅,始終無法完全放下戒心。在掙扎求生和保護自己及後代的戰鬥中,自然棲息地的動物體現了現實生活中的殘酷及其後果。無論是在大自然中漫步,還是一輩子被困在一棵樹上,總之,動物的生存生態都陷入了持續渴求與長期缺乏的惡性循環之中。
野生動物的壽命一般都很短,而且牠們的死亡通常都很痛苦。在荒野山林中,捕食者的襲擊並殺死獵物的殘酷場面屢見不鮮。阿姜賈親眼目睹了這些致命的襲擊,他能感受到脆弱的獵物在捕食者的追蹤下所經歷的強烈恐懼以及最後被屠殺的痛苦。有一次,他看見一隻老虎抓住一隻鹿,老虎尖利的虎爪伸進鹿的臀部,然後撕裂開鹿皮,深深地探進鹿的肉裡。受驚與痛苦的動物在身體落地時,發出了令人不安的痛苦叫聲。過了一會兒,老虎將牙咬進鹿的喉嚨裡,哽止住了鹿的驚恐聲音,老虎如鉗子般的下顎緊緊閉合,咬斷了鹿的脖子,讓鹿緩慢且痛苦地死去,鹿的幼子很可能因此很快就會餓死。
他也曾經見過老鷹從樹頂俯衝而下,伸出利爪捕殺在樹枝上跑來跑去的松鼠,然後用鉤狀的鳥喙從仍活著的動物身上撕下一口大小的肉塊,以暫時緩解老鷹們的飢餓感。而豹則喜歡跟蹤和捕捉毫無戒心的猴子,當場將其撕碎吃掉。熊則擁有強大的力量,對於任何橫過牠們路徑的動物,牠們都會毫不留情地殺掉,且往往不等獵物死去就立即開始進食。
餓死是受傷或衰老的動物常見的死因。最後,牠們的身體逐漸衰竭,再也無法覓食或追蹤獵物。隨著死亡的逼近,牠們的背脊骨怪異地伸出來,腸子和胃也潰爛得只剩下骨頭,最後才倒在了地上。
與野生動物共同居住在森林頭陀比丘們,與自然界中的所有生物都有著深厚的親密關係,這也讓他們感受到大家都是一體的,也就是所有的生命無一例外都在生老病死的過程中遭受痛苦。黑暗與光明、疾病與健康、生與死,都只是大自然無常的緣起緣滅的一部分。生命的高低起伏是以個人的主觀感受為中心,但自然界對於生命的感受卻完全冷漠,它既不參與也不受個人情感的影響,它冷漠而公正,對每一個眾生的快樂或痛苦完全無動於衷。
阿姜賈還發現,長時間獨居荒野山林是從大自然中學習佛法的最佳方式之一,因為他在那裡的所見所聞,讓他對佛法有了更清楚的認識與體悟,這讓他體會到眾生經驗到的世界有多麼廣闊,相較之下,一個叫「賈」的人竟是那麼地微不足道,荒野山林也從來不關心他,他的出生並沒有增加什麼,他的死亡也不會帶走任何東西。身與心只是眾生相同且客觀的生、滅、死亡過程的一部分,在那個經歷中並沒有「我」或「我的」的存在,阿姜賈的個人喜好並無法掌控這個過程與結果。在他對大自然世界的思惟中,他只發現了內在本質的缺失,因此他領悟到沒有任何值得貪愛執著或依戀的人事物,他覺得自己只是荒野中某個時刻的一部分,沒有必要涉入其中。
樹木是大自然的睿智觀察者,就像有生命的生物一樣,有其生命階段,包括出生、成長、受傷、生病、衰老和死亡。隨著樹木的出生到死亡,它們的形態也會發生變化,它們在不同的森林植物和野生動物中的角色也會發生變化。最古老的樹木是長期生存的活紀念碑,它們將經驗和堅韌傳授給環境中的其他樹木與植物,以此幫助與保持森林的生機。
森林地區可被視為大型的樹木聚落,每一個聚落都包含許多不同的家族,其中有幼年、青少年、成年人,以及受人尊敬的年長者。森林聚落中的樹木家族需要他們的長輩,因為當森林面對風吹雨打的摧殘時,它們是森林復原及更新的源泉,它們涼爽的樹蔭能促進年輕樹木的成長及發展,它們的枯葉滋養了森林的土地,使其成為後代誕生和成長的肥沃棲息土地,如果沒有古老樹木這種明顯的功能,樹木聚落就無法充分發揮其自然的潛能。
若將人類的歷史看成森林的生態,像阿姜紹及阿姜曼這一類高聳偉大的聖人,猶如森林中的古老樹木,他們修行並實踐不死的智慧之道,有非凡的禪修知識與善巧可以傳授給他們的弟子。在禪修的森林中,很少有樹木比這些偉大的禪師更高大,也很少有樹木比他們更能遮蔭,他們解脫智慧的菩提樹葉為後代修行者的修行土壤施肥,成為森林頭陀禪修傳統長期生存所不可或缺的條件與因緣。這個傳統的精髓,打從一開始就啟發並持續影響今日禪修者生活的唯一動機,就是以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直抵一切苦滅盡的莊嚴神聖決意,代表此傳統的僧侶在逆境、艱難與奮鬥的環境中成長茁壯,這些頭陀僧侶能忍受艱苦的環境,並迅速從中復原,為後代開闢了一條通往解脫生死煩惱的道路。
當一眾比丘即將離開Inthanin石窟並返回布達塔拉森林禪寺前,阿姜賈在石窟室內召集他的親信弟子們,並交代他們一項神聖的任務,他慎重地向弟子們轉達了他圓寂的後事:當阿姜賈的大限時間一到,他希望被帶到石窟裡,一個人在寂靜中死去。他囑咐他們務必要把他的大體給抬回到洞窟裡,讓他一個人在那裡永遠脫下那件破舊的臭皮囊,讓肉、內臟、血和骨頭在那裡與蛆及禿鷲為伴,那才是他們該去的地方。
然而,當命運終於作出裁判時,阿姜賈卻沒有機緣回到他心目中泰國北部的荒野山林最終棲息地,他的身體猶如日薄西山變得越來越虛弱,精力也逐漸耗盡,但他不屈不撓的精神意志力仍然強大,幾乎沒有止盡。
阿姜賈已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發現他的身體已力不從心、不聽使喚了,他不能再預設肩膀和手臂的力量和能量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他的雙腿曾是超人耐力的來源,但如今已變得軟弱無力,在山路上跳開潛在危險所需的那種敏捷已逐漸消失,在凹凸不平的地形上也缺乏保持平衡的能力,迫使他在山林中每走一步都得更加小心翼翼。由於他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他只好更仔細計劃自己的行動,更深思熟慮安排自己的每一步。當他的身體不再像以前一樣健壯時,他只能安於當下現有的能力。
儘管阿姜賈的體力已呈現遲緩,他的心智依然堅強,頭腦依然敏銳,因為他從孩提時代就已展現出堅毅的決心,迄今沒有絲毫減退的跡象。驅動他身體的不屈精神力,不過是思考如何事半功倍,及如何適應身體的限制而不是屈服於衰老的不便,他以在泰國未知荒野山林區面對逆境時所展現出的那種堅定不移的決心,迎接老年時期的考驗。
阿姜賈的健康每況愈下,迫使他不得不讓年輕的比丘幫他打鐵鍛煉,並縮短工作時間。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反應敏捷、視力清晰,他沒辦法精確地敲打燒紅的鋼棒,因此他調整了手臂的高度和角度,使接觸更加紮實穩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出力時也變得小心翼翼,因為他清楚意識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的體力極限已經改變了。在嚴峻的挑戰面前退縮並不是氣餒或後悔的原因,但儘管如此,他從不迴避他仍能完成的體力任務。
在阿姜賈的餘生中,鍛冶熔爐一直留在他的寮房後面,隨時可以使用。他彎腰坐在鐵砧板上,努力將錘子用力敲打在鋼鐵上,同時確保敲打的準確性。年老的自然磨損使他的脊椎椎間盤變得不太靈活,很容易撕裂和破裂。一天下午,當鎚子碰擊到鐵砧板時,他的背部因輕微的扭動造成其中一個椎間盤破裂,突出的椎間盤壓迫到坐骨神經,引發他右腿劇烈的疼痛,當他活動時,疼痛更為劇烈。為了適應這種障礙,他經常休息並不時調整姿勢以減輕負擔。由於他的背部難以彎曲或伸直,因此他避免搬沉重的麻布袋,麻布袋裡的木炭是鍛冶熔爐的燃料,他只能依靠弟子們的協助。
阿姜賈在布利達塔禪寺長期定居之後,更多的僧俗供養者便利用阿姜賈長期在禪寺的機會,親自向他頂禮並奉獻供養。他對於資金的供養一向很節儉,大多只用在寺院維修的花費之上,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興建一座阿羅漢的舍利塔 (泰語稱契迪),用來紀念阿姜曼的無上解脫成就功德,從而報答他對阿姜曼的恩情。阿姜賈計畫將阿姜曼在六十年前贈予他的牙齒舍利供奉在舍利塔的塔頂中。
阿姜賈在泰國清邁府開始跟隨阿姜曼修行數天之後,便得到了這一顆牙齒。某一天清晨,阿姜賈端著一盆溫暖的洗臉水到阿姜曼的寮房,當他到達時,阿姜曼正在清潔他的牙齒。突然,他正在刷牙的旁邊那一顆牙齒掉了出來,並掉在地上。阿姜曼平靜沉穩地撿起牙齒,放在手掌上,把它遞給了阿姜賈,並說道:「給你,你拿著吧!」。就從那時起,阿姜賈一直將這顆牙齒視為聖物,無論他到哪裡行腳雲遊,他都會隨身攜帶。阿姜賈總覺得阿姜曼有預知未來的神通,他能預知有一天他年輕的弟子注定要為他建造一座禪寺並供奉牙齒舍利。
阿姜賈並不急於開始建造,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也就是當募集到的資金足以支付全部的建築費用時,屆時他才會開始動工。最終,在1996年2月,阿羅漢舍利塔的基石奠基,並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工程,這是一項充滿敬愛與恭敬的工程壯舉,阿姜賈自始至終都親身參與其中。
儘管受到椎間盤突出的影響,阿姜賈仍全心投入工程的每一個階段,在他身體健康逐漸惡化的期間,工程也逐漸完工。工程的第一年是打地基,一個堅固的鋼筋混凝土地基被深深地錨固在地底下,以支撐這個寬七十二英尺、高一百二十英尺的高大建築結構。
當時,阿姜曼的紀念塔已成為寺院的主要活動中心,儘管背痛難忍,阿姜賈仍每天巡視地基,以長杖支撐著背部,往返於建築區。在那一段期間,他的雙眼因青光眼而視力模糊,前列腺肥大也使他感到痛苦。他接受了兩次手術,以減輕坐骨神經的壓力,並減輕脊椎的不適。儘管身體狀況不斷變化,阿姜賈依然抱持著堅定不移的信念:「阿羅漢舍利塔的建築工程一定要如期進行與完工。」
每一天,設計圖紙都會展開並平放於桌上,以便阿姜賈能在地面施工進行期間檢視施工細節。阿姜賈要求按照泰國古代素可泰王國的建築風格來設計舍利塔,這種風格的特點是高而狹窄的中央塔頂上有一個從球形蓮花花蕾中伸出的細長尖塔,該結構的設計既保持了泰國舍利塔的傳統形式,又充分利用了現代的建築材料,比如鋼筋混凝土和大理石覆蓋層。
舍利塔第一層的八面牆上有四個寬闊的雙門入口,分別朝向四個方位,下面是寬闊的大理石樓梯,與拋光的金色柚木門相接。大門通往底座的內殿,內有一座紀念聖殿,聖殿的聖龕上供奉著一尊仿真人大小的阿姜曼結跏趺坐的人形像。從基地中央往上延伸的四面大理石包覆圓頂,每一面都有一扇大窗,由一對巨大的柚木鉸鏈板密封,每一扇窗戶上方都高聳著一座大理石拱門莊嚴地聳立著,拱門上有相同的蓮葉圖案,下緣像翅膀一樣張開。
從圓頂的中間,有凹槽的大理石塔一直延伸到頂峰,頂峰是鍍金的尖塔,塔內存放著阿姜曼的牙齒及許多其他聖物,整座大塔坐落在寬敞的混凝土平台上,可從任何方向經由四條寬闊的樓梯向上攀登,並連接至靠近大門的第二組樓梯,其設計的優雅莊嚴之處不僅在於無縫的白色大理石覆蓋層、擺動的柚木門、精雕細緻的石雕圖案,還在於其整體構思的堅實基礎。
1998年,當舍利塔底層的建築工程接近完工時,阿姜賈在工地上走動時不慎摔了一跤並扭傷了左腳,導致大腳趾和第二腳趾骨折。醫生為他的腳打上石膏後,他堅持每天一瘸一拐地穿過寺院,他決心要盡量利用病重的身體及僅餘的殘肢,他高聲與旁人交談,並大聲指揮施工人員。
當阿姜賈監督完成大理石圓頂及從圓頂中心升起的凹槽大理石塔時,為了能延展他自由活動的能力,他做了一些調整,抵銷了他身體限制帶來的負面影響。他每天的例行運動包括在清晨時分仰臥在床上用力打拳,然後雙腿朝向頭頂的空中踢腿。2001年初的某一個清晨,當他進行這項運動時,他突然感到身體左側有灼熱感及刺痛感,導致整側身體失去協調與肌肉功能的控制。不久之後,他全身麻木與癱瘓。
阿姜賈被送往醫院後,醫生診斷出他是因為腦部血管破裂出血而導致的出血性中風,積聚的血栓造成部分腦組織腫脹及嚴重損傷。由於出血情況嚴重,醫生不得不立即進行手術以挽救阿姜賈的生命。手術是透過頭蓋骨移除積血,並減輕腦部壓力,這才穩定了他的病情。雖然有一部分的腦部受傷已無法修復,但排出積液有助於防止腦部進一步退化。但,一個星期之後,出血再度發生,凝聚成危及生命的血塊,於是需要再度進行第二次手術移除。阿姜賈不得不再次調整他的生活方式以適應新的限制,雖然長期臥床使他與正在進行的舍利塔興建工程愈加隔離,但他仍堅持要侍者用輪椅推著他到寺院各處走動,他的左半身已癱瘓,右半身也因椎間盤突出而不斷疼痛,但他仍以不屈不撓的精神繼續生活。然而,阿姜賈的疾病與衰老所帶來的殘疾程度對於住在寺院的其他僧侶來說越來越明顯,他們可以看到老師昔日的活力和警覺性正在迅速減退,他說話時有氣無力、中氣不足、精疲力竭,彷彿曾經投入教學與傳法的巨大能量已油盡燈枯。最終,阿姜賈的弟子們不得不接受他正在慢慢趨向死亡的事實。他對嚴謹的頭陀生活方式的熱情終於趕上了他,儘管經歷了這一切,阿姜賈在面對不幸時並不感到無助,就像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受年老摧殘的受害者一樣。
到了最後,只剩舍利塔的鍍金尖塔尚未完工,阿姜賈每天都會被輪椅推去視察準備工作,他準備將所收集到的許多聖物都轉移到尖塔內的空間裡,將這些聖物都供奉在彼處,好留給後世的僧俗佛弟子頂禮致敬。
2002年2月,在布利達塔森林禪寺舉行的盛大典禮上,阿姜賈在尖塔被吊到舍利塔的頂峰之前,正式將阿姜曼的舍利子等聖物放入尖塔內。阿姜賈坐在輪椅上,緩緩站起來,用他仍能活動的右手做了一個象徵性的動作,拉了一下附在尖塔上的儀式繩索,起重機將十六呎高的圓錐吊起,最後安放在最上方的大理石蓮花花蕾上,至此,阿姜曼布利達塔紀念大塔的建造工程終於完工。
2002年12月,阿姜賈開始感到胸痛及呼吸急促,並伴隨長時間的疲勞和虛弱。心臟超音波檢查發現他有慢性心臟衰竭的症狀,顯示他的心臟無法泵出身體正常運作所需的血液,他留在醫院接受治療,希望治療能減緩他日益惡化的心臟病。最後,他回到寺院繼續接受治療。儘管如此,阿姜賈的健康狀況仍持續惡化,身體衰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2003 年,一張胸部的X光片顯示出阿姜賈的肺部腫瘤有白灰色腫塊,之後的 CT掃描證實癌症已到了危急階段,雖然末期的肺癌沒有已知的治療方法,但在醫療團隊的協助和寺院侍者的悉心照料下,他的症狀在短期內尚可控制。他的症狀包括持續的乾咳,深呼吸時咳嗽的情況會加劇,接著是間歇性的呼吸困難及喘息,他全身還長出了難以癒合的皮膚潰瘍,他經常受到腸道和膀胱功能障礙的困擾,經常不停地咳出帶血的黏液。
惡性腫瘤加上充血性心臟病的症狀,造成兩個肺腔內的氣囊發炎,導致肺部積水,相當危險。液體的重量妨礙肺部的擴張,導致喘氣及呼吸困難加重。為了舒緩壓力,醫生將一根連接引流管的寬針插入阿姜賈的胸腔,讓肺部的積液慢慢流到一個容器中。阿姜賈的肺部積水非常多,需要數小時才能完全排出。雖然這個程序重複了好幾次,讓他更容易深呼吸,但對治療癌症卻毫無幫助。因此,他的預後情況持續惡化。
儘管阿姜賈的長期病況不明朗,但即使他的身體日漸衰弱,他仍表現出淡定的平和態度,他看起來平靜安詳,與正在迅速崩潰的衰老身體隔離開來,他身體的能量正在消退,彷彿維持身體存在的生命力正準備流逝,阿姜賈無畏的個性在衰老肆虐的晚年穩健地閃閃發光。
當2004年8月23日夕陽西下,阿姜賈由生到死的過渡階段正在快速進行,他的肺部已經嚴重受損,血液中的含氧量逐漸降低,生命似乎正在從他的身體中流逝。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他的血氧降至百分之八十以下,並持續下降。隨著呼吸間隔的增加,他的脈搏與血壓也越來越微弱。最後,氧氣不足以維持重要器官的運作,肺部和大腦相繼衰竭,完成了死亡的生理過程。當晚10點 55分,醫生判定阿姜賈的生命終於結束,雖然他的死亡地點與他所選擇的曠野山洞相距甚遠,但畢竟他終於擺脫了將凡夫困在生死輪迴荒野中的繫縛與執取。
當一般人的身體和認知功能衰退到無法再維持生命的地步時,在受孕時將生命注入身心並在成長、生病和衰老的過程中維持其生命存在的覺知意識終將離去,只留下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與這個人相關的覺知將帶著此人這一生中一切有意的善惡念頭、言語及行為所產生的影響,相續成為未來世的遺產。在此人這一輩子的最後時刻,這份業力因緣果報的遺產會巧妙地轉移銜接到下一輩子的五蘊生命之中。
換個角度來說,無明妄念創造了業行及其果報的條件與因緣,而業行及其果報本身又決定了來生的環境與條件因緣。這種顛倒妄想賦予了業力的藍圖,勾勒出個人業力遺留下來的所有特質和性格特徵,這些特質和性格特徵又融入了孕育中的胎兒身心知覺中去維持生命。在出生時,業力循環會以更多的行為及其業力果報持續下去,永無止盡,這個重複的模式代表了永無止盡的生死輪迴循環。
然而,覺知並無個人的特徵,它既不會出生,也不會死亡,它不生不滅、無邊無際、光芒四射,但是它的真實本質卻被心的垢染煩惱所遮蔽,被顛倒妄念所蒙蔽。這個無明顛倒妄念在覺知中創造了一個以覺知者為中心或焦點的自我,這個虛妄的自我中心產生了個人的觀點,也就是自我認同的核心。這個「自我」形成了二元性的認知,也就是認識者與被認識者,從這裡,六識向外攀緣,產生身心的知覺及所有的感官的經驗。這種向外攀緣的回饋強化了認識者的主觀個體感,製造了一個錯誤的印象,認為存在著一個與認識者分離的經驗世界。
個人自我的觀點始於心理活動的向外界攀緣,於是創造出整個感官的世界,也就是條件因緣生滅的世界。因此,所有的身心現象都是相對於認識者,也就是感知它們的覺知而存在,它們只是覺知者所創造並賦予意義的條件因緣的顯現。漸漸地,這些顯現納入了認識者對自己身分的認知。於是乎,被認識者與認識者糾纏在一起,使認識者陷入自我欺騙的羅網之中,覺知者淪落為依賴自己的表現來為其所覺知的存在提供相續感。
因此,即便覺知性知道它所知道的是假的,它認識的是錯的,但因為在覺知者的中心有一個基本的自欺欺人的信念,這個信念深深影響了覺知者的所有經驗,這個中心信念將一個具體的自我意識投射到身心活動之中,也投射到六識之中。這種自我意識創造了阿姜賈,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阿姜賈這個人在最根本的層面上就是一個顛倒妄想,他既不存在於有條件的表相之外,也沒有獨立於自我意識的存在。歸根結柢,他的人格個性是由顛倒妄想所創造出來的,是無明愚痴的產物。
當這個顛倒妄念透過觀照洞察上述過程的本質而最終被摧毀時,認識者的焦點就瓦解了,這使得「自我」的「我見」與「我執」從覺知中完全消失。隨著自我同一性的消失,覺知者所顯現的一切因緣有為法顯現也跟著消失了。一旦覺知清淨了所有的妄念,就再也找不到阿姜賈這個人了,但他的身與心的因緣顯現仍繼續依據他覺醒開悟之前的業力因緣而運作。因此,從他看破無明妄念並成為阿羅漢的那一刻起,因緣所生的有為法,直到他的身心最終屈服於死亡之前,與無為法的覺知性便同時存在。
阿羅漢的死亡與眾不同,因為當阿羅漢的身心解體時,過去行為的業果報不會再留下任何的痕跡,也不會再成為下一生轉世相續的遺產。一旦「我見」所圍繞的自我中心被摧毀,業力因緣果報及其影響便不再有適當的「緣」而成熟顯現,「我見」已被揭示為空洞無物。在阿姜賈長久的生命中,他的身心所蘊藏的個性仍保持著原有的粗糙與頑固,然而,與人分離的覺性放下了「我見」,經歷了一次解放的轉化。當他死亡時,他個人自我身份的舊破布掉落時,覺知就像最高品質的純金一樣散放出光芒。沒有任何合金或其他污染物玷污它的光輝。因此,阿羅漢的純淨覺知無法與身心這堆骯髒的破布相提並論。
阿姜曼稱阿姜賈為「破布包裹的純金」,阿姜曼以其睿智的洞察力,直接看穿了弟子破爛的脾氣與個性,並發現了他人所無法識別如純金般的心。
阿姜賈,生於1916年,卒於2004 年,是一個擁有色身(色)、感受情緒(受)、記憶(想)、思維判斷(行)及和感官意識(識)的人,是一個擁有從出生到死亡的個人歷史的人。他的身與心形塑了他與周遭世界接觸的外在表徵,他的身、語、意都呈現出一個粗獷且令人生畏的直男形象,他蠻橫霸道的個性猶如一頭倔強的公牛,結合了具挑釁的行為及勇猛的意志力,他的眼神有野虎般銳利的穿透力,這些由業力因緣果報相續迄今的性格與習氣的特質,成為了他內在美德的外衣,也只有必須像阿姜曼這樣優秀傑出的老師,才能揭開這一層包裹在外觀的破布,發掘出他巨大的內心解脫潛質。
阿姜賈的宿世功德善業與波羅蜜,讓他在此生的成長過程中某一個吉祥的關鍵時刻有幸遇到了阿姜曼。所謂的因果是指業力因緣果報的定律,當我們說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是由過往的業力因果所造成時,它的意思是指我們現在所經歷到的都是由我們過去的行為所產生的結果。然而,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再更完整地去了解上述的業力因果關係。首先,是與他人有關的業力因果關係,在阿姜賈的例子中,是他與阿姜曼之間的業力因果關係;第二個更個人化的業力因果關係則涉及到阿姜賈前生累世、生生世世在許多不同的環境及因緣下勤於修持佛法與累積波羅蜜,這些業力因果關係使他在今生自然產生了對修持佛法的興趣與熱情,也因此,阿姜賈在這一生才能有幸與阿姜曼相遇。
雖然有幸找到一位傑出的禪修老師確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但阿姜賈仍必須創造出正確的善業緣,才能追隨阿姜曼,並將他的教法付諸實行。懷著美好的願景踏上修行之旅是一回事,而要有決心、耐力與智慧將這條路走到底又是另一回事。即使在遇到阿姜曼並切實遵從他的教導之後,阿姜賈在修行的這條路上仍難免遇到困難與挫折,但他從沒有讓這些障礙覆蓋住他選擇這條道路的解脫價值,藉由觀照他一路上所經歷的障礙,並明智地運用所獲得的領悟,阿姜賈終將障礙化為意想不到的力量與觀照洞察力的來源。
在阿姜曼的指導下修行多年之後,阿姜賈瞭解到泰國森林頭陀傳統為何如此強調與重視師徒關係,以及這種關係對於解脫修行的進步至關重要,因為如果沒有老師在一旁慈悲的指導,阿姜賈將無法完全領悟佛陀的解脫教法。
阿姜賈出生在一個非常有福報的時代,對於一個虔誠的正信佛教徒來說是一個修行的好時機。由於他的因緣背景,他幾乎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適當的因緣來促進他解脫修行的進步。二十世紀初至二十世紀中葉,可說是整個現代佛教修行最興盛的時期之一,在阿姜紹與阿姜曼的帶領與推動下,他們復興了傳統的佛教修行方法,重新強調嚴格的戒律與歷史悠久的頭陀苦行,讓一代又一代的泰國森林頭陀僧侶受益,在一個不再被認為有可能達到最高解脫涅槃成就的時代,可以獲得最高的解脫成就。
在這一段復興時期之前,有一種普羅流行的觀點認為現代的修行人已不可能證得涅槃。在現代,人們對佛教徒最好的期望就是他們忠實地持守戒律,並堅定地保存佛教儀軌。由於這樣的信念,僧團戒律的品質嚴重惡化,正宗的佛教禪修實踐已幾乎被摒棄。
泰國有影響力的僧侶看到僧團戒律的倒退頹廢對傳統佛教所造成的危害,故於十九世紀帶頭進行改革運動,形成了一個新的泰國僧團,稱之為「法宗派」(Dhammayut Nikāya)。這個新僧團的指導原則之一是嚴格遵守佛陀為比丘制定的戒律 ( Vinaya)。法宗派堅持嚴格遵守戒律的典範,吸引了阿姜紹與阿姜曼等頭陀僧人在此傳承中受戒並發展茁壯。
除了嚴格的戒律之外,這兩位偉大的導師有別於同時代導師的另一項原則,就是重新強調並推廣佛陀所推薦的頭陀苦行的價值。從受人尊敬但不思進取的非行腳雲遊僧人的定居生活方式,到徹底轉變為四處雲遊行腳的僧人每日的嚴謹苦行,已成為重新建立對實現佛法最終目標可能性的信心轉捩點。在阿姜曼的指導下,森林頭陀僧團強調並尊重傳統的佛教價值,以維持其僧團精神的完整性,同時也給予個別僧人一定程度的自主權,鼓勵他們嘗試最適合自己性情的頭陀支。
佛陀所鼓勵的頭陀苦行對造成痛苦的執著施加了更大的壓力,決定應否採用某種頭陀支修行的標準,在於該頭陀支如何能有效地消除垢染煩惱對心念所施加的壓力。泰國森林頭陀傳承的頭陀僧人實踐這些頭陀苦行支,證明只要能正確地實踐,佛陀的教法依然能引導一個運用正念、正志、正見和正精進的禪修者達到正確的修行結果。事實上,頭陀支作為禪修的輔助工具,往往是灌輸「正確性」的重要因緣,佛陀所謂的「中道」,就是要一致對抗過度的貪、瞋、癡。
佛陀指出,所謂的「中道」指的是既不太寬鬆也不太極端的修行之道。換句話說,就是剛剛好,恰到好處。但什麼又是恰到好處呢?恰到好處是指對抗心理上的障礙(五蓋)而言,無論它們以何種方式顯現。如果障礙很強大,克服它們所需的佛法力量就必須與修行的任務相當。這些力量必須先進行猛烈的抵抗,讓敵人陷入僵局,無力前進,然後,必須調整戰術,採取勇猛的行動來加強攻擊,將垢染煩惱給驅趕回完全臣服的邊緣,這就是修行中的中道,也就是當善的勢力與惡的勢力彼此交戰時,採用最適當的禪修方式,在戰鬥的每一個關鍵時刻,以最適合的方式對抗敵人(煩惱)的力量,直到「法」最終取得了勝利。
對於想要對抗最頑固垢染煩惱的僧侶而言,他們所擁護的「法」催生了各式各樣緊密結合的頭陀苦行支。對於無畏無懼的僧人而言,如阿姜賈和他的修行同伴,這些另類的修行法門成為他們加強禪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目的是以勝者通吃、贏者全拿的心態來對付最根深蒂固的垢染煩惱。
阿姜賈稱讚諸頭陀比丘的修行成就,因為他們不滿足於緩慢而穩定的進步,而是挑戰自己,選擇直接面對困難與恐懼,以此來加強禪修的努力。他很欽佩與欣賞阿姜曼的許多弟子,因為他們以創新的方式擴大了傳統頭陀苦行的範圍。每當他們的心被恐懼攫住,感到昏沉、驕慢自滿或氣餒時,他們就會設計並實踐獨特而適當的策略,迫使他們以需要迅速果決的方式來面對這些問題。正是他們對頭陀苦行的奉獻,使他們淬鍊成無懼的勇者與戰士,每一個頭陀比丘都擁有堅定不移的勇氣,敢於面對危險與痛苦的境況,並解脫心中的苦。
因此,在荒野山林中修行的阿姜曼的弟子們往往會特別尋找恐怖的地點來刺激他們的禪修,這些比丘們如果發現在某條森林小徑上有老虎在夜晚經常出沒,他們就會坐在那條小徑的正中央地上;有些頭陀比丘經常到鄉村的墳場去,那裡常有屍體被丟棄,野獸也會在晚上出沒;如果比丘對鬼魂及其他的妖魔鬼怪有根深蒂固的恐懼,為了克服這種軟弱的恐懼,他們會特別選擇在森林深處的火葬場靜坐過夜;至於其他容易感到昏昏欲睡的比丘,他們會選擇在陡峭的岩壁上危坐禪修,其目的是利用他們對死亡的恐懼來喚醒專注正念並提高警覺性。
所有這些創新的練習與鍛鍊所達到的專注正念,誘發了一種提高警覺性的心智狀態,這種高度的覺知很快就凝神收攝,匯集成一個單一的焦點,讓心迅速地凝聚集中到一個崇高的靜止點。在一瞬間,心忘卻了之前所有的恐懼與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的覺知,也就是一種對於清淨、和諧存在的覺知,其深刻的程度難以形容。當心從這種狀態中抽離出來時,對死亡的恐懼往往已成過去,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所取代,如果是在沒有恐懼的情況下,躁動的心就不願意進入想要的平靜禪定狀態。因此,「法」的勇士們每次禪坐的地點,便取決於他們認為心最有可能快速達到深層禪定的最佳地點。
佛陀將修行路上所經歷的困難比作比丘們的艱辛修行之旅,這趟旅程最終帶領比丘們來到一條大河的岸邊,而這條大河將他們與遠方的解脫彼岸分隔開來,為了嘗試渡河,他們必須建造一艘堅固的木筏,並以智慧、毅力和耐力巧妙地駕駛航行,木筏是根據佛陀傳授的教法所製造的划水航行工具,比丘們必須努力經過考驗,才能完成這一段修行的旅程,他們將製作木筏的材料用於對抗預期在河上可能會面對的一切危險,比丘們從佛陀教導的眾多禪修方法中,選擇了一套獨特的修行方法來完成這一項艱鉅的任務,在木筏的支撐下,他們手腳靈活地划水航行,他們有信心最終能安抵解脫的彼岸。
為了達到離苦得樂的解脫目的而修行的禪修生活,就像在生死洪流中努力划著木筏一般,如果修行者不能堅定地抵抗水流的衝擊勢力,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隨著持續存在的水流而向側面漂流,永遠無法底最終安全的涅槃彼岸。他們必須在每一步、每一槳的划水航行都必須保持堅定不移的決心,才能防止他們的心偏離航向解脫彼岸的航道。
修行者依靠木筏的穩定性來鞏固專注的定力,在渡過洶湧大河的需求與要求之間進行協商,調整心念,以適應所遇到的任何障礙。心在覺知的感知中移動,就像河水在木筏下流淌,流過恐懼、流過渴求、流過執著、流過妄想,修行者會根據旅途中遇到障礙的形式與情緒來調整自己的注意力,有時變得深沉,有時變得淺薄,有時充滿光明,有時卻又迷失在陰影中。修行者不斷收集觀照洞察力,以解決煩惱障礙與佛法原則之間的衝突,並在旅途中的每一個關鍵時刻化解強勁的逆風與強大的暗流。一旦構成船筏的諸頭陀支與其他修行都完成了使命,修行者就會把它們拋棄在岸邊,因為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準備好放下木筏,踏上堅實的解脫陸地。
我們可以想像阿姜賈從荒野山林中出來,雙腳牢牢地踩在河岸上,以堅定且毫不妥協的決心凝視著目的地彼岸。在仔細評估過河所需的條件因緣之後,他利用叢林中現成的材料製作了一隻木筏,他把原木、樹枝、樹根和藤蔓拼湊在一起,再用破舊的僧袍縫製成帆,然後勇敢地從岸上推進洶湧的河水中。強勁的逆風很快就把木筏吹離了航道,在這個過程中,帆也被吹得粉碎。有鑑於此,阿姜賈脫下肩頭上的僧衣,開始用力划水,直到找到能穩住木筏的辦法並重新奪回優勢。憑著他對細節的努力關注,他學會了解讀河水並控制不斷變化的水流。在渡河的過程中,他經歷了狂風暴雨、酷暑及嚴寒,但他太全神貫注於挑戰,以至於忘記當時的狀況,忘記了睡眠,也忘記了進食。阿姜賈只靠雙手和雙腳駕駛他的船並勇往直前,直到成功抵達遠方的彼岸。他終於完全擺脫一切的繫縛,並將木筏丟棄在案邊,他踏上陸地的地面,將他那雙光禿禿及滿是水泡的雙腳牢牢地踩在絕對解脫自由的土地上。
涅槃是第一樂(Nibbanaṁ paramaṁ sukha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