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讀的是志文出版社民國76年再版，譯者邱惠璋。第一次讀的時候對許多字句感到困惑難解，第二次讀便搭配2000年英譯版（古騰堡計畫免費電子書）對照閱讀，差異之多令人咋舌。兩相比較，英譯本在文意表達上更清晰，較少謬誤或不合理之處。《賭徒》這部作品在台灣遠不如作者的《罪與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等作有名，版本之少殊為可惜。
此書寫於1866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僅用二十六天完成。
人物角色
- 亞歷西・伊凡諾維奇，主角，將軍聘雇的家庭教師
- 將軍，五十五歲，鰥夫，破產、負債
- 瑪麗亞・菲利普夫娜，將軍之妹
- 格里依，法國人，疑似侯爵
- 艾希禮先生，英國人，爵士的姪子
- 波琳娜・亞歷山德洛夫娜，老祖母稱之樸拉斯庫雅，將軍之繼女
- 米夏、拿弟亞，將軍的孩子
- 費朵雅，將軍家的保姆
- 白朗西・龔明治小姐，據說是法國貴婦，且是侯爵的遠親，約二十五歲
- 白朗西小姐之母，疑似伯爵夫人
- 安東尼達・瓦西列夫娜・塔拉西維薛夫，老祖母，將軍的母親（中譯姑母）
故事簡介
主角亞歷西為將軍家的家庭教師，離開將軍家兩週，在德國輪盤堡與將軍一家會合，發現許多事不太對勁。亞歷西迷戀的心上人，即將軍的繼女波琳娜，因需要錢的緣故，要求他到賭場替她賭博。聖彼得堡來的電報傳來財產雄厚的老祖母病危的消息，這似乎是將格里依、白朗西小姐與將軍一家連結起來的主因。然而，當老祖母令人驚駭地突然光臨他們居住的旅館時，一切變化正在暗中發酵。老祖母因著好奇，在賭場贏得鉅款後，便徹底迷上賭博，直到將數量龐大的錢財全輸在賭桌上。將軍所迷戀的白朗西小姐見狀，不願嫁給將軍，預備搭火車返回巴黎。格里依先生身為破產的將軍的債權人，也不願繼續留在波琳娜身邊，只剩下艾希禮先生仍默默陪伴著深受打擊的波琳娜。亞歷西沈迷於賭博，因著一次在賭場的勝利而暴富，他受白朗西小姐的邀約，一同前往巴黎，度過一個月奢華迷醉的生活。直到錢財所剩無幾，亞歷西去到德國其他城市工作，當過僕役，也曾因欠債而入獄，卻依舊留連於賭場無法自拔。他仍期待著改變他一生命運的機會，在此之前他絕不妥協......
結構分析
我所謂的「結構」，指的是作者說故事的方式，包含情節的編排、人物的設定、時間的移轉等。這本書的結構巧妙有趣，從主角亞歷西的視角，短暫離開的兩週，把將軍家發生的變化隱藏起來。亞歷西察覺到許多怪異之處，比如格里依的傲慢、將軍對格里依的順從、白朗西小姐的身份、波琳娜要求他下注贏錢的命令、將軍對烏默汗男爵的顧慮等等。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謎題漸漸披露，背後卻隱藏了更加曖昧不明的動機，作者從不藉角色之口表明「真實的情況」，而是讓不同角色藉由言語或行動表達各自的想法，使人物性格、單一事件，可以擁有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比如，波琳娜要求亞歷西故意激怒烏默汗男爵夫人的事件，亞歷西不明白波琳娜的意圖，但是得知後續情節的讀者不禁會聯想，波琳娜或許是想藉烏默汗男爵將白朗西小姐從將軍身邊趕走，而不只是出於玩笑和刺激。隨後，又藉著格里依帶來波琳娜請求亞歷西不要把事情鬧大的紙條，讓亞歷西確認格里依對波琳娜具有某種控制權。這控制權的由來，則是從老祖母之口所透露：波琳娜早已愛上格里依。波琳娜心裡究竟怎麼想，簡直是一個謎。她從不與亞歷西坦露真實想法，她的真實動機撲朔迷離。波琳娜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女主角的典型，一個美貌、驕傲、瘋狂、冷漠、因飽受愛情折磨而精神衰弱，具有自毀傾向的女性形象。
書中有數次對賭博的細緻描寫。污穢的房間，圍攏賭檯的貪婪臉孔，收付籌碼的檔手（應類似莊家或荷官）。主角亞歷西首次賭博的經歷非常精彩。亞歷西早已心存一種念頭，認定賭博必將改變其命運，也已下定決心。他不願為別人而賭，因他視賭博為翻轉命運的重要環節，而非為他人增加財富的管道。對於賭場情景，他充滿反感的情緒，然而這並非出於對貪婪的厭惡（中譯本在此處翻譯有誤導致文意極為不通），因他贊同風險越大，利益越豐的道理，而且賭注大小只不過是比例問題，富人的小賭可相當於窮人的豪賭，何況即使不是輪盤，社會上也處處可見輸贏以及剝奪他人的現象。他所反感的是賭徒們對賭博本身的敬意。貴族為消遣而賭，平民為贏錢而賭，真正的貴族可以身處其中而不同流合污，然而亞歷西「誠心誠意當自己是這些廢物的一份子」，即使他擁有貴族身份。
為波琳娜而賭，使他採取較為保守的賭法。「在我看來，假如我是為自己而贏的話，我決不那樣下注。」最後他以100盾贏回160金幣，即16倍的報酬。在波琳娜的強勢要求下，他第二次替她賭博，依舊是保守地下注，押24金幣，贏回400金幣，然而，「那時候我應該走了，可是我突然有一種古怪的感覺，我湧起一股與命運挑戰的慾望，想與它較量作對。我押下最高的賭注——四千盾——輸了。然後，我非常激動，於是把身上的錢全搜出來，照先前的辦法下注，又輸了。」這段敘述說明亞歷西為他人而賭及為自己而賭的差異，這「古怪的感覺」便是轉變的樞紐。
老祖母的賭博經歷亦同樣精彩，尤其第一次與第二次的對比更是淋漓刻劃出一個人陷入賭癮的轉變。前往賭場的路上，老祖母滔滔不絕地提問，對一切人事物充滿好奇。對賭場的一切情狀，老祖母都興致濃厚，她觀察其他賭客，為贏昏頭的人焦慮不已、心生不捨，對能夠見好就收的賭客十分讚賞。老祖母對輪盤情有獨鍾，其中又以僅有1/36機率、有35倍報酬的「零」充滿好奇。老祖母賭氣般地連押三次零，第四次從2金幣賺得70金幣。此時她已激動地失去理智，開始使喚亞歷西一次押下12金幣（零不能押超過12金幣，依規定每人不能押超過4000弗令，4000弗令除以35約114弗令，即11.4金幣）。老祖母在輪盤贏得了420金幣，隨後拿4000弗令一次壓在「紅」（紅與黑各1/2的機率，2倍報酬），連贏兩回，最終贏回12000弗令。一夕之間，老祖母成為人們注目與談論的焦點，認識的人迫不及待地向她道喜，彷彿與有榮焉，陌生人則對老祖母充滿善意的好奇。
老祖母心急難耐地再次賭博，這一回，她對賭博以外的事物漠不關心。一連押了十二次「零」，輸了144金幣。諷刺的是，亞歷西的勸阻，正如她前次為其他賭客焦急不安、急欲勸告的心情，都屬徒勞。老祖母輸光身上的金錢，開始兌換期票和匯票，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仍以極差的條件兌換，最後仍全數輸光。「我既然想活下去，我就要把它全贏回來！」("I cannot rest until I have won back my losses.") 這句話貫穿著老祖母的思緒，以致在離開德國前，她又再次回到賭場，只是這最後一回卻是以更加慘淡的方式收尾（一天內輸了九萬盧布）。
與亞歷西不同的是，最終老祖母接受自己的失敗、承認自己的愚笨，返回俄國。亞歷西卻仍舊流連於賭場，始終期盼著那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獲得徹底的翻轉。這種求勝心態，並非單單為了賺取金錢，過富裕的生活，這點從他任由白朗西小姐揮霍他的錢卻毫不在意的表現中便可說明，他甚至期待巴黎的生活可以盡快結束。最堪琢磨的是，當亞歷西接收到波琳娜「選擇」愛他的訊號時，為何他選擇拋下波琳娜去賭博呢？表面上，是為了五萬法郎的緣故。這五萬法郎隱含著太多意義，對波琳娜而言，格里依給的五萬法郎意味著被拋棄的羞辱。對亞歷西而言，給予波琳娜的五萬法郎不僅意味著讓格里依徹底消失其在波琳娜心中的地位，同時似乎更是一種「我值得為你所愛」的確據。然而，這次急促的暫離，以及賭博後的魂不守舍，明顯表明在賭博與情人之間，亞歷西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前者。我斗膽猜測，在波琳娜心中，格里依用五萬元買了她的愛情。她選擇亞歷西共度一夜，不是因爲愛他，只是因為他的臣服，是她無法從格里依身上贏得的戰利品。將五萬元砸向亞歷西，是出於拒絕被施捨的驕傲，也是出於一種無法以愛回應而萌生的恨意。
亞歷西所追求的愛情與尊嚴，他確信可以透過賭博獲取，「讓波琳娜知道我還能作大丈夫」，讓生命變得不同。明日的勝利這如此飄渺的虛影，在理智與欲望的搏鬥中仍然凝結成了寄望的實體，「我只知道我『必須』贏，那也是我唯一的出路。」
＊幣值換算：
1(普魯士)金幣 = 5銀泰勒 = 10盾 = 10弗令 ≈ 0.7盧布 ≈ 20法郎
1金路易 = 24法郎
作品賞析
輪盤堡(Roulettenberg)，一個虛構的德國溫泉勝地，以「輪盤(Roulette)」命名。以此地為背景，幾乎所有人都受到賭博的強烈影響。除了艾希禮之外，將軍、白朗西、老祖母、亞歷西，都曾因賭博而面臨破產的危機，波琳娜因繼父賭博而家道中落，格里依也因將軍的緣故而損失大筆財富。在書中，賭博的過程總以如此形式進行：贏得超乎想像的收獲，連本帶利地輸光，繼續等待運氣的再臨。真正的賭徒心態，是會把口袋裡最後一枚硬幣放上賭檯，試圖靠這枚硬幣翻身的頑強意識。他首先對贏錢有著打從心底的確信，深信只要修正賭法，記取先前的失敗，必能收獲勝利。一個真正的賭徒，其賭法絕非貴族式的消遣，也不像理智的人保守下注，見好就收，而是永遠會賭上所擁有的一切，無論多寡，只為贏得更多。所以他永不可能致富，也永遠會在無數賭局中沉浮，無論過程中曾經贏得多大的數目，最終也會輸光，因他無法停止自己。所以白朗西對亞歷西說：「你是笨得可怕的人。我決不會給你比兩千法郎多的錢，因為——你會全輸掉，沒有辦法。」艾希禮對亞歷西說：「假如我能確定你立刻戒賭，離開漢堡，回到你祖國去，我就立刻準備好一千鎊給你，作創業的基金。但是我不給你一千鎊只給你十個金路易，因為目前，一千鎊和十個金路易對你沒有兩樣，沒有分別——你會輸光。」回想艾希禮緣何二話不說借給老祖母三千法郎，也許是因他知道老祖母終於徹底死心，願意回俄國。
就這層意義而言，至終仍堅持其賭徒生命的，只有亞歷西一人。白老希小姐如願成為將軍夫人，掌握將軍的一切權利，格里依遠走高飛，波琳娜到瑞士養病。亞歷西何時才會停止？當他終於擁有所渴望的一切之時？關於這個答案，作者已經給了說明。當亞歷西最接近愛情時，他選擇拋下情人；在他贏得鉅款之後，他立刻揮霍殆盡。顯然，金錢與愛情都不是他最終的目的。我認為最核心的動機即在於，賭博所帶來的一種「超越」的可能性，是他憑藉自己的能力無法擁有的狀態，彷彿神燈，充滿了無限的想像。
故事停在這裡，我想，也許是因為作者也和亞歷西一樣還沒有從賭博的幻夢中清醒。根據作者寫給妻子的信件，作者是在完成《賭徒》五年之後才真正戒賭。這部小巧精緻的作品，提供給讀者盛宴般的感受，作者剖析人心深處的「賭性」，透過亞歷西這個角色如此深刻精彩地呈現，更遑論杜斯妥也夫斯基一直以來在所有作品裡對於人性那如顯微鏡般可怕的洞察，精準描繪人物角色的表層言行，在隱晦處暗藏著模稜兩可、如洞穴潛流般深邃複雜的心理運作，令人回味無窮。
讀後感
第一次讀《賭徒》，我認為它並不出彩，感到有些失望。重新閱讀時，我找到英譯本，得以在語意不明處查找英文對應，終於把這部作品完整細緻地理解一遍。這兩次的閱讀體驗，其落差之大，可以說，此篇書評所記述的認知與感受，大都是在第二次閱讀時才體會到的，可見一部作品的魅力，需要讀者耐心挖掘，細心品嚐，若止步於第一印象，不知將錯失何等風景，該有多麼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