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演日的後台,空氣黏稠得彷彿能擰出水來。
化妝品的脂粉香與髮膠的化學氣味在狹小空間裡纏鬥,混雜著舞者們額角沁出的緊張汗水,發酵成一種獨特的、屬於舞台的焦灼。
簡一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梳妝鏡前,像一尊任人擺佈的白瓷人偶。
化妝師用沾滿粉底的海綿在他臉上輕拍,粉末飛揚間,他那過分蒼白的膚色被一點點覆蓋,卻蓋不住眼底那抹搖曳的脆弱。
暗紅色的綢布已層層纏繞上他修長的軀體,冰涼的絲滑觸感透過薄薄舞衣滲入肌膚。這熟悉的束縛讓他恍惚間回到那些日夜——淩灼嚴苛的指令在耳邊迴響,肌肉撕裂的痛楚清晰如昨,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印跡,淚水模糊視線時的鹹澀……所有血淚交織的淬煉,此刻都沉澱為綢布上每一道曲折的皺褶。
「抬頭。」化妝師輕聲說,細小的刷子為他勾勒眼線。
簡一順從地仰臉,目光卻在鏡中撞見那個穿越忙碌人群的身影——淩灼正朝他走來。
他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訓練服,步伐穩健如獵豹,所經之處,嘈雜的人聲、道具搬運的響動、化妝師們的絮語,都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喉嚨般驟然低伏。他在簡一面前站定,目光仍是慣常的銳利,卻比平日更沉,像是暴風雨前暗流洶湧的海。
「記住地板的溫度,記住綢布拉扯皮膚的刺痛,記住……」淩灼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烙在簡一耳廓,「……記住我。」
——記住我。
——去吧,去燃燒,去撕裂,去讓所有人見證,你從我手中獲得的、連同痛苦一併贈予你的新生。
他沒有再多言,指尖極快地在簡一纏繞綢布的手腕上一觸即離。那觸碰輕如蝶翼,卻帶著岩漿般的灼熱,瞬間竄遍簡一四肢百骸。隨後他利落轉身,黑色身影沒入側幕的陰影,彷彿從未出現。
前台,報幕員清亮的嗓音落下最後一個音節。整個劇場的燈光倏地暗下,觀眾席間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
在絕對的黑暗裡,簡一隻聽見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一聲聲敲擊著耳膜。
燈光再亮時,他已立在舞台中央。
冰冷的追光如瀑布傾瀉,將他牢牢籠罩。台下是黑壓壓的觀眾席,無數目光如針芒刺來。恐懼瞬間扼住他的喉嚨,窒息感排山倒海。他下意識側首望向側幕——
淩灼就站在那裡,隱於陰影,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駭人,死死鎖定他。
那目光裡沒有溫情,沒有鼓勵,只有純粹的、野獸般的相信——相信他能完美撕裂這場盛宴。
音樂的前奏,如同心臟在深淵中搏動,低沉響起。
簡一閉上了眼。
當他再度睜眼時,台下的人群消失了,評委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片被燈光灼傷的區域,身上冰冷的綢布,和側幕那道幾乎要將他焚燒的視線。
他動了。
第一個動作便是掙扎——
綢布纏繞手臂向後拖拽,身體卻竭力前傾,脖頸揚起,露出脆弱的喉管,像一隻引頸就戮的天鵝。痛苦透過每一束緊繃的肌肉纖維,直刺台下每一個觀眾的心臟。
「嘶……」台下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有炫技的空翻,沒有華麗的旋轉,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原始而笨拙的力與美。
翻滾、爬行、跌倒、再掙扎起身……綢布時而成為束縛他的繭,時而化作他唯一的武器,布料摩擦地板的沙沙聲,與他急促的喘息交織,成為舞蹈最殘酷的註腳。
音樂變得急促破碎,他的動作隨之加速,如同在噩夢中無望奔逃。
汗水從額角滑落,在追光下碎成鑽石,一閃而逝。額角那處結痂的細小傷口,在激烈動作下隱隱泛紅,像雪地裡的一點朱砂。
台下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赤裸裸的痛苦與掙扎攫住了心神。
——這不是舞蹈。
——這是彷彿就是一場公開的、殘酷的、卻美麗得讓人心碎的生理解剖。
忽然,音樂攀上尖銳的高音,戛然而止。
簡一定格在舞台中央,身體被綢布纏繞成扭曲而充滿張力的姿勢,一動不動。唯有劇烈起伏的胸膛和空洞望向頂光的眼神,證明著靈魂尚未離殼。
死寂在劇場中蔓延。
一秒。兩秒。
就在觀眾幾乎要懷疑演出是否終結時,一段微弱如胚胎心音的旋律,緩緩滲入寂靜。
簡一的眼睫顫動了一下,像是驚蟄時節甦醒的蟬翼。
他的手指開始極緩慢地、一根一根蜷縮,彷彿在積蓄破土的力量。眼神裡重新燃起微光,那是對光的渴望,對生的執念。
新一輪的掙扎開始了。
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奔逃,而是帶著明確目標的掙脫。
他利用綢布的韌性,借力打力,每一次旋轉,每一次伸展,都比之前更充滿爆發的意圖。
綢布依舊纏繞,卻彷彿化作他身體的延伸,共同起舞。
暗紅色布料在他身邊翻飛,時而如枷鎖,時而如羽翼。
痛苦仍在,但渴望已超越痛苦。
他的目光不再游移,而是直直穿透舞台的強光,望向那無盡的虛空——或者說,是望向虛空中那個唯一能與這痛苦共鳴的靈魂。
後台側幕,竊竊私語如潮水蔓延。
「他瘋了嗎?這種編排根本是在毀掉舞者!」一個資深舞者攥緊拳頭,聲音裡混雜著震驚與不忍。
蘇媛——舞團的首席女舞者,美麗的臉上凝結著複雜的情緒。
她曾無數次站在那個位置,享受著萬眾矚目,卻從未像此刻這樣,感覺自己的技巧在簡一的原始爆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她喃喃自語:「淩灼到底對他做了什麼……這根本不是舞蹈,這是……獻祭。」
「不,妳錯了。」身旁年邁的造型師輕聲反駁,渾濁的眼裡閃著淚光,「這才是舞蹈的本質。我們都太習慣用技巧掩飾情感,而他……他是在用靈魂跳舞。」
觀眾席中,震撼與質疑同樣在發酵。
前排的舞蹈評論家扶了扶眼鏡,低聲對同伴說:「技術上還很青澀,但這種原始的表達力……我很多年沒見過了。淩灼……這個瘋子……又賭贏了一次。」
藝術學院院長微微傾身,對身邊的系主任感嘆:「現在的孩子都太精明了,知道怎麼討好評委。難得看到這麼……不計後果的表演。」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這讓我想起我們年輕時,為了一個動作練到吐血的日子。」
曾經在課堂上忽視簡一的同學們,此刻張大了嘴。
那個總是縮在角落、安靜得如同不存在的少年,身體裡竟蘊藏著如此驚人的力量。
有人羞愧地低頭,有人不甘地握緊拳頭,更多人的眼神從質疑慢慢轉為欽佩。
台上,簡一聽不見這些紛雜的議論。
他的世界只剩下音樂、燈光,和那道從側幕射來的、幾乎要將他點燃的視線。
每一次旋轉,他都感覺淩灼的目光如刻刀,雕琢著他的肢體;每一次跳躍,他都聽見那個聲音在耳邊低語——「記住我」。
記住我。
汗水浸透綢布,血絲從舊傷處滲出,在暗紅布料上染出更深的印記。但他感覺不到疼,只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暢快,彷彿這些年壓在心口的巨石,正在一點點碎裂。
音樂逐漸推向高潮,如同江河奔湧,不可阻擋。
簡一的動作越發大開大合,充滿決絕的意味。
暗紅色綢布在他身邊飛揚、旋轉、繃緊又鬆弛,如同被賦予了生命。
最後一刻,即將到來。
台下所有觀眾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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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溺之繭》臨止 | A LinZhi Studio Book
藝術是獻祭,而我是你的祭品與神——
【 關於《懸溺之繭》與其存在方式 】
這不是一個溫順的故事。它關於凌灼的偏執,簡一的掙扎,以及一場將痛苦淬煉成藝術的危險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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