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蒙塵的紗窗,將廚房裡那個忙碌的背影切割成模糊的輪廓。
季挽走到廚房門口,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麼:「媽,後天早上的車。」
她沒有應聲,也沒有回頭。
菜刀落在砧板上的節奏,遲滯了半拍,隨即又恢復了那種單調的、近乎麻木的律動。
沉默在狹小的廚房裡瀰漫,只有油鍋裡細微的噼啪聲響。
過了許久,久到季挽以為她不會再回應時,她的聲音才伴隨著鍋鏟的翻動傳來:「曉得了。」
「出去了,我耳根也能清淨幾天。」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語調裡聽不出是期盼還是解脫,只是伴著煎蛋的滋滋聲,與鍋鏟的碰撞聲、油煙機的低鳴混在一起,成為這尋常早晨的一部分。
季挽目光靜靜掠過桌上那張決定命運的紙,最終停駐在灶台上那幾隻空碗上——它們陳舊,沉默,彷彿已與這屋子的寂靜融為一體。
指節無聲地蜷入掌心,他彷彿聽見,某種東西在胸腔裡輕輕碎裂的聲音,很輕,卻足以讓整個早晨失去味道。
這是他過去十七年生命的底噪——所有聲響沉澱後,餘下的那片名為「日常」的灰燼。
一場在茫然中精準走位,於無解困惑裡循環往復的、龐大的默劇。
早餐是清粥,醬瓜,唯一的捲邊兒了荷包蛋擱在她的碗邊。沉默是桌上的第三道配菜,口感粗糙厚重,足以覆蓋掉所有味覺。
她進食的姿態帶著一種摒棄情感的效率,完畢便起身,手勢俐落地截走他剛放下的碗。
「去看你的書。」
那不是體貼,是疆界的重申。她有她的疆域,而他被容許的領地,僅限於書桌那一隅,不容僭越。
上午,她開始清掃,季挽坐在窗邊,目光卻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她從五斗櫃深處翻出一把舊衣刷,開始一下、一下,刷著沙發上那條用了十幾年、絨面已磨得發亮的舊毯子。
絨毛在光線下紛飛,像時光的碎屑。
她的動作緩慢而固執,彷彿要刷去的不是灰塵,而是某種附著在生活紋理裡的、無聲的沉痾。
那毯子見證過這個家裡所有的沉默與低語,如今像一張褪色的地圖,記錄著他們母子之間所有未曾踏足的疆域。她刷得用力,眼神卻空濛地落在虛空,彷彿透過這單調的重複,能回到某個一切尚未磨損、觸感猶新的起點。
當她俯身,拖把的木桿險些碰到他桌下的行李箱,季挽下意識蜷起雙腳,而她的視線極快地掠過那張通知書,未作停頓,如同拂過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但季挽看見了,在她目光移開的剎那,眼底那轉瞬即逝的、鬆動的裂痕。
——不是喜悅,更像長久負重後,繩索驟然一鬆的霎那,那片刻令人失重的茫然。
季挽忽然憶起兒時一個高燒的夜晚。
朦朧中,母親立在門框的陰影裡,手攥著水杯與藥片,卻遲遲沒有走近。她的目光掠過他滾燙的臉頰,最終落入他因發燒而濕潤、半睜的眼眸——那是他們母子間少有的一次漫長對視。然而,她的眼神裡不是擔憂,只有一種他當時無法理解的、混合了疲憊與本能退避的怔忡,彷彿在他瞳孔深處,窺見了某種令她驚懼的異物。
這類微不足道的「不對勁」,鑲嵌在季挽成長的每一道縫隙。時而他會對著空氣中浮動的光塵出神,彷彿能聽見它們碰撞的細響;時而他會無端感到心悸,彷彿心臟被無形之物鎖住,時而他又被厚重如實質的空茫籠罩,沉重得快要窒息;偶爾,又會襲來一陣無根的輕快,如微風拂過,在為某個遙遠時空的悲喜而共鳴。
這些無法捕捉、無從言說的瞬間,連同那些難以自抑而外顯的異常,一如細沙,逐年累月,沉積在母親的眼底,最終凝固成一種無需言語的判定。她無力,亦不願,耗費所剩無幾的心神去深究這份「不同」。
然而,這已足夠——足夠在她所理解的「正常」,與季挽之間,確立一道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界限。
那些不可名狀、足以令世間常人卻步的詭譎,在她心間層層覆蓋,凍結成橫亙於母子之間、日益高聳的冰牆。她感知到了,於是她也退卻了,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在共同的屋簷下,完成了內心的流放與隔離。
可她不是常人。
她是他的母親。
她內在的某個部分,早已坍陷成一座廢墟。她再也無法,也不願,對一個可能「不對勁」的孩子,投注她靈魂中早已枯竭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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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光線變得稀薄,空氣裡飄著那種隔夜茶水久未換置的味道。
季挽將行李箱立在門邊。
母親林晚正從廚房端出湯碗,氤氳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表情。
她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那只嶄新的箱子,沒有停頓,彷彿那只是牆角一件尋常的擺設,與她無關。
她繞過箱子,將湯碗放在餐桌中央,然後轉身回到廚房水槽前,背對著他,開始清洗剛才用過的鍋具。
水流聲持續不斷,掩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沉默。
這頓晚飯吃得和過去五千多個夜晚一樣。只有湯匙偶爾碰到碗壁的清響。
直到她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目光落在窗外逐漸暗沉的天色上,用一種比陳述天色更為平淡無波的語氣說:
「碗筷放水槽就行。」
沒有離別的贈言,沒有未來的囑託。只有一句關於眼前瑣事的、最尋常不過的安排。
她的世界彷彿從未因為他的離開而產生任何漣漪,依舊緊緊封閉在她日復一日的程式裡。
季挽垂下眼簾。
「……嗯。」
退回房間,背脊貼上冰冷的門板。
胸腔裡彷彿塞滿浸透水的棉絮,沉墜地痛。
他的感知力在此刻成為一種凌遲。他太過清楚地看見,她那句「清淨」背後,那巨大而空洞的、幾乎將她吞噬的、對生活的倦意。
他們如同兩株被錯植於貧瘠盆缽中的植物,根系纏繞,爭奪著稀薄的養分,卻只能傳遞彼此掙扎的痙攣。
誰也無法蔭蔽對方。
暮色將家具輪廓浸泡在昏黃裡。
林晚沒有開電視,她只是站在客廳中央,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流露出一絲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茫然的停頓。
然後,她掏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空懸停,彷彿需要積攢某種勇氣,最終才快速地點按了一個人的通話。
很快就接通了。
「……景明嗎?」她的聲線變了,就像被砂紙細細打磨過,褪去了所有與他對話時的乾澀與不耐,那層包裹著她的、厚重的疲憊感彷彿被暫時剝離,露出一種刻意為之的、略顯生硬的輕柔。
「嗯,他……後天就走。」
季挽坐在自己房間的門檻陰影裡,像一個不被察覺的、多餘的旁觀者。
「……我知道,這段時間,也多虧你……」聲音裡帶著一種表演性的感激,一種小心翼翼的迎合:「等我這邊……徹底安頓下來,總能……輕鬆些見面。」
浮木。季挽腦海清晰地浮現這個詞。
那個名叫周景明的男人,就是母親在無邊無際的疲憊與失望之海中,試圖抓住的一根浮木。不是什麼熱烈的救贖,更像是一根看似體面、能提供短暫依憑的棲身之所。她與他的對話,是她為自己規劃的、一條看似最不費力的退路,一場關於「正常」生活的卑微預演。
他的共情能力在此刻變成了一種酷刑,他奇異地理解母親的鬆快——她還年輕,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輕鬆的生活,而自己確實是她的負累。這份理解像溫水煮青蛙一樣,讓他連抱怨的立場都沒有,只能將所有苦澀默默咽回肚子裡,化作更深的自卑和孤獨。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離開,或許真的是對彼此都好的一件事。
通話結束。她掛上話筒,動作輕柔,彷彿怕驚擾了這剛建立起的、脆弱的連結。她轉身,目光與來不及完全退回陰影裡的季挽,猝不及防地撞個正著。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被凍結。
她臉上那層刻意營造的、柔和的麵具,如同遇熱的蠟,迅速融化、剝落,露出底下慣常的、帶著防備與深刻倦意的底色。那眼神裡飛快閃過一絲被窺破的狼狽,隨即被一種更深、更冷的東西覆蓋——那是一種無聲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劃界,明確地宣告:電話那頭的世界,與他無關,是她試圖獨佔的、僅存的一點點關於「林晚」本人,而非「季挽母親」的空間。
她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可以被指責為「冷漠」或「厭惡」的神情。她只是極其平淡地移開了視線,彷彿剛才那短暫的、驚心動魄的交匯從未發生。
她走向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清脆奔騰的汩汩水流聲在過分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那一刻,季挽心中最後一點關於「挽留」或「不捨」的微弱火苗,徹底熄滅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明,像冰瀑一樣澆灌下來。
他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在這個家、在母親未來藍圖中的位置——一個即將被妥善安置、不再打擾現狀的「過去式」。他的離開,不僅是解脫自己,更是成全母親那點可憐的、抓住「浮木」的機會。
他的離去,不再是單純的逃離,而是對彼此扭曲共生關係的一種終結,一種看似無情卻必要的儀式。
他將帶走季挽所有的格格不入,與那些不為人知的「異常」,把這片空間完完整整地還給她,讓那尊佈滿沖線、彷彿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的舊瓷瓶,去嘗試依附她那根看似安穩的「浮木」。
夜還很長,季挽早早上床裹緊了被褥。
半夢半醒間,他好像看見了一團渾沌迷濛,如正在撲天的霧,從無盡的遠方緩緩瀰漫而來,帶著未知的凜冽與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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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餘溫 EMBER》與它的延燒 】
這不是一個喧嘩的故事。
它關於餘燼、關於靜默的凝視,
關於兩個靈魂在灰燼間仍試圖尋找彼此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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