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一卷時常卡帶的錄音帶,而我的任務是在嘶嘶的空白噪訊中,沖洗出那些被過度曝光或刻意漏光的底片。
失焦的日常
當「在場證明」失效時
他們說記憶是連續的影片。
我的,卻像一部被惡意剪輯的實驗電影,關鍵橋段被抽走,前後因果總是模糊,聲畫不同步。例如,我清楚記得昨天結帳時有找錢給客人,但交班結帳時多了兩百元,主管調了監視器,才看見我沒找錢(看起來實在好笨),被主管念時,我的情緒穩定得像在看另一個人,不是我。還有童年時期,某個放學午後,同學突然在我面前頭破血流,我著急地問他怎麼了,是誰用的?隔了十幾年,某天沖澡時,畫面一閃而過,就像被封鎖的記憶自己浮現,就像把最後一塊拼圖拼上去完整了故事,是我,是我想跟他打招呼時,不小心用便當袋K到他的頭,導致他流血,回家後縫了好幾針,他就再也沒跟我說過話,他一定覺得我很怪吧?(隔天我還過去關心他的傷口,但現在想想他的表情實在是嚇壞了,肯定覺得我是不是人格分裂,不想跟我玩了。)
我很清楚,這不是健忘。健忘是檔案遺失,我大概是播放器故障。有時情緒會提前抵達,像一陣沒來由的胸悶或哪裡痠痛,十分鐘後我才「記起」剛才目睹了一場不公,或是委屈了自己卻依然開心。憤怒迷路了,在神經迴路裡繞道而行。身體就像個不精準的計時器,痛覺常遲到,或早退。攝影教會我一件事:過度曝光,細節便會消失在一片死白裡。童年有幾格這樣的畫面:大伯的手在畫面邊緣,我的視線緊盯著玻璃窗上的形狀,是復古的海棠窗花,像研究一張地圖。那時我學會了這項技能,把「自己」輕輕推出體外,懸浮在天花板角落,冷靜地觀察下方那個小孩。這很有效。無能為力時,你就給意識一個特寫鏡頭,對準無關緊要的細節:一隻飛蛾、木板的裂縫、光裡的塵埃。主體反而虛化成背景。
這項童年習得的逃生術,成年後卻成了自動運行的背景程式。壓力不是山崩,而是像持續的、高頻的耳鳴。然後,「我」便悄悄從駕駛座起身,退到後座,看著身體這臺車自動導航。它會微笑、點頭、完成工作、甚至吵架。但後座的那個我,只是乘客,不是司機。
暗房裡的自我辯證
誰在觀看?誰在感受?
有人說解離是靈魂的罷工。我倒覺得,它更像一個過度盡責的保全系統。當火災警報響起(也就是情緒強度超載),它不先救火,而是直接把整棟建築的電源切斷。一片漆黑,火當然看不見了,但你也找不到出口。於是,我常常在事件發生後,像走進一間陌生的暗房,手裡拿著一卷別人的底片,在顯影液裡慢慢看著畫面浮現:「哦,原來我當時是這樣做的。」
哲學和神秘學成了我的維生管路。斯多葛主義說:你無法控制事件,但能控制你對它的看法。 那如果「看法」這個功能也暫時當機了呢?存在主義的虛無撲面而來,卡夫卡的荒誕成了最寫實的日記。然後讀到魯米:「傷口是光進入你內心的地方。」我盯著這句話,像在解讀一個過於美好的密碼,我不確定自己的傷口是不是就只有記憶中的那些,若真如此,我豈不是早已通透如蟬翼?為何仍覺沉重?
紀伯倫的溫柔令人鼻酸,赫塞的徬徨是鏡子。我發現,這些思想巨匠並非給我答案,而是給了我一種語言,來描述這間沒有門窗的房間。當我能說「我此刻處於一種存在性與神經性混合的抽離狀態」,比起說「我覺得自己像個阿飄」,前者至少讓我和痛苦之間,有了一個可供審視的句子作為緩衝。
中醫會說這是「神不守舍」,能量學說這是「靈體出竅以自保」。維根斯坦會提醒:語言的界限就是我世界的界限。 所以我貪婪地擴張語言的庫存,像在囤積心靈的備用電池。每一次閱讀,都是在斷裂的懸崖間,嘗試架起一座新的繩橋。
冷面笑匠的顯影液
幽默作為一種對焦儀式
要對焦,先要承認失焦。
我發展出一套自己的對焦儀式,通常以幽默呈現。同事抱怨生活一團糟,我會笑說:「不錯啊,至少你的『糟』是連續的,之後就出大運啦。」他們覺得我幽默,殊不知我的像是斷斷續續的網路信號,有時滿格,有時直接顯示「服務不可用」,連糟都糟不連貫。呵呵。這不是玩笑,是精準的氣象報告。
可笑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無由來的躁鬱,是否是因為那童年創傷習得的技能,那能量像失控的顯影液,漫溢沖刷一切,一段時間會很E,一段時間會很I,在我身上MBTI是浮動的。小時候被同學們取笑為瘋子,被排擠霸凌,那時以為只是自己不禮貌太張揚了,才導致自己被欺負,所以活該,但重點是我內心毫無波瀾,好像早就料到自己會被討厭,只是在老師和家人面前,我會給他們要的反應,當個楚楚可憐的受害者。當下獨處時,我不禁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多重人格,但看了電影情節,相比之下我根本正常人,於是我覺得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人格分裂,實屬正常。回到躁鬱時期,我拍的照片往往對比強烈,色彩飽和到近乎暴烈。憂鬱時,世界則像罩了一層磨砂玻璃,所有聲音和色彩都隔著一層膜。我拍下的畫面總是失焦、朦朧、充滿沉默的留白。攝影機成了我的外在神經系統,替我感知和表達那些我內部無法整合的狀態。
易怒和掉淚,是系統重啟時的亂碼。前一秒還因一個冷笑話大笑,下一秒看見夕陽打在玻璃上的反光,突然就被一種巨大的、無名的悲傷擊中,淚水自動湧出。我已經不想再稱為是多愁善感或是高敏感,這就只是情緒的傳輸延遲,可能對比了這個身軀歷年的記憶 or 單純是某段刻在DNA裡的祖先記憶共振吧。
常聽到有人說我眼神悲傷,沒想到還有點開心(?),至少讓我間接知道那些流了上千次的眼淚曾經發生過,我存在著。但我想,那可能也不單是悲傷造成,也許是一種長年處於「觀看」狀態的疲憊。我不是在看你,是在「拍攝」你,同時也在拍攝「正在拍攝你的我自己」。這種無限鏡像的觀看,難免耗神,哈哈。
在清醒與做夢之間
我所理解的「好」
我曾以為「好了」的標準,是狂風暴雨變成萬里無雲。
現在我懷疑,那可能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解離,對內在氣候的全面否認。真正的「好」,或許是成為自己內在氣象的專業觀察員。知道鋒面何時來襲(壓力積累),曉得何時該啟動防災機制(自我照顧),並在晴朗的窗口期,趕緊把該曬的東西拿出來曬(創作、連結、感受愉悅)。
我不再追求「成為一個開朗溫暖的人」。那像勉強一張高對比的黑白底片,非要呈現出糖水片的色彩。我接受自己底片的特質:高反差、顆粒感強、帶著無法修復的刮痕,卻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能捕捉到直擊靈魂的光影。
我的冷漠,是系統的節能模式。
我的悲傷,是對世界深刻的共感力未曾關閉。
我的清醒,是無數次做夢後,在虛空中勉強繪製出的星圖。
解離從未離開,它是我的一部分,像相機的底片艙。它讓我斷裂,也讓我在斷裂的縫隙中,看見了常人連續的意識所忽略的風景——那些事件與事件之間的空白,言語與言語之間的沉默,自己與自己之間的遙遠距離。
我現在知道自己只要處於極度情緒壓力下,依然會失憶,會覺得某些記憶中的自己像是陌生人。但現在,我會試著對那個陌生的自己說:「嘿,不管你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謝謝你當時扛住了。現在,把片子交給我吧,我來試著沖洗、顯影、理解。」
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顯影過程。我想在冬日的陽光下,看著自己的人生在相紙上緩緩浮現。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一片漆黑或一片曝光。
至少我確信,按下快門的瞬間,光確實曾經抵達。
這就足夠了。
(會不會我才這麼愛寫日記,拍照紀錄?其實解離應該也沒發生過幾次,只是讓我很驚訝自己會這樣,僅此紀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