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京後。 生活的節奏重新被名為「現實」的齒輪,無情地推著走。
天文館恢復了平日那種近乎神聖的寧靜。 而國科會的研究計畫也進入了最為繁忙、不容一絲差錯的收尾階段。
炭治郎日夜穿梭在恆溫的資料室、儀器低鳴的實驗室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之間。彷彿要把自己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壓縮、燃燒殆盡。 而義勇也同樣。幾乎被永無止境的計畫進度報告壓得喘不過氣。校長數次親自來到天文館「拜訪」他。那份不容拒絕的熱情,終於讓不擅交際的義勇拗不過,只能同意抽出寶貴的時間,接受了兩場來自權威學術期刊的專訪。
在刺眼的攝影機鏡頭前。 他恢復了那個外界所熟知的、冷靜沉著的富岡教授。談起專業數據與研究時,他一如既往地清晰、嚴謹而有條理。
可在攝影棚燈光落下的、那片深沉的陰影裡。 他的目光總會不受控制地,飄向不遠處那個正安靜守候著、為他準備好下一份資料的炭治郎。
只要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 他那顆因應付社交而煩躁不已的心,便能奇異地安定下來。
日子很快就這樣,在無聲的拉扯中,一天天流逝。
文件的反覆修改、實驗數據的最終校對、媒體應對的疲憊。時間被切割得精細又緊繃。
他們依舊在同一個空間裡相處著。依舊會偶爾在深夜無人的星象廳裡,共享一片只有彼此的、沉默的星空。 但他們的心底都無比清楚——
那道名為「分離」的界線,正在一點一滴地,無情地逼近。
義勇沒有明說。 但他每一次看向炭治郎的眼神裡,都多了一層壓抑的、複雜的、近乎貪婪的眷戀。
而炭治郎也清晰地感受得到。 於是他笑得比往常更加明亮,語氣裡也刻意多了幾分無憂無慮的輕快。像是要用自己那份永不枯竭的陽光,去填補那個即將到來的、可以預見的巨大空白。
他們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談那個將至的日子。 因為一旦說出口,這段溫暖的、從時間縫隙裡偷來的時光,就會顯得更加殘酷而短暫。
夜裡的辦公室靜得出奇。
只剩下義勇手中那支紅筆,劃過紙面時發出的、細微而尖銳的「沙沙」聲。
他審閱著炭治郎最新提交的論文報告初稿。那總是平靜的眉心,始終緊緊地鎖著,沒有一刻放鬆。
當他終於放下筆時。 那潔白的紙頁上,已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帶著攻擊性的紅色圈點與註記。
「這裡的引力擾動數據再重新比對一次。誤差雖然在允許範圍內,但還能更準確。」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嚴苛: 「還有這些圖表,排版太過凌亂。全部重做一遍。」
炭治郎愣了一下。 他走上前,接過那份幾乎被批改得體無完膚的報告。
他的視線落在那些近乎吹毛求疵的註記上。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
「教授……我總覺得,您最近像是在雞蛋裡挑骨頭。」
那語氣,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以掩飾的受傷: 「是我真的……做得這麼差嗎?我讓您失望了嗎?」
「……時間不多了。」
義勇頓了頓,避開了那雙寫滿了委屈的眼睛。 片刻後,他才低聲道。那聲音裡藏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焦慮與恐慌:
「我不想你離開我之後,會因為這些細節被人挑錯。即使是最小的疏忽,在學術界也足以被無限放大,甚至毀掉一個學者的聲譽。」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卻透著一股深藏的、近乎絕望的急切。
「你做得不差。甚至——已經是接近完美。但一想到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後,我就——」
我就害怕。 害怕我給你的不夠多,害怕我教你的不夠好,害怕沒有我在前面擋著,你會受傷。
炭治郎的雙眼微微泛紅。卻勾起了一抹倔強的、帶著水光的笑容:
「可是我不想……我們最後的這些日子,都在這種無止盡的挑錯裡過去。」
他看著義勇,一字一頓地說: 「我希望跟教授在一起的時間,不是這樣的。」
在漫長的沉默之後。
炭治郎忽然站起身,走到了義勇的身旁。 他彎下腰,伸手將那份滿是紅色註記的報告輕輕地、卻又堅定地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然後轉而,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用力地抱住了那個還坐在椅子上、身體有些僵硬的人。
咚。
義勇徹底怔在了原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裡這個人急促的呼吸、肩膀那無法抑制的、細微的顫抖。
他的手在空中懸停了一瞬。 終於,還是慢慢地抬起,落到了炭治郎的背上,緊緊地、用力地環住。
「……對不起。」
他低聲說。那聲音沙啞得,像是在承認自己所有的軟弱與恐懼。
炭治郎在他懷裡深吸了一口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盈滿胸腔。
他抬起頭時,笑意重新浮上了臉龐,卻還帶著未乾的淚意: 「教授,下次您再這樣……我就故意交一份更亂的報告給您,逼您不得不放過我。」
義勇終於忍不住失笑。 他將額頭輕輕抵在炭治郎柔軟的髮頂,輕聲道: 「別鬧了。」
辦公室裡重新陷入了靜謐。 但此刻,他們心底那道因恐懼而產生的距離,卻被這個溫暖的擁抱,一點一點地、徹底地拉近了。
那場近乎爭執的對峙,在那一晚之後化開了。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再提起,但心底卻因此更加珍惜彼此分秒的存在。
第二天。 閉館後的天文館走廊上,義勇破天荒地主動慢下了腳步,與炭治郎並肩走出。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急於回到自己那個孤獨的世界。而是任由兩人的肩膀,在微弱的應急燈光下,偶爾輕柔地相觸。
走到館門口時。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裡一直提著的、多出的一杯熱可可遞了過去,語氣依舊是淡淡的: 「路上小心。天氣冷了。」
炭治郎接過時,那溫熱的觸感從杯壁傳來。 他的眼角忍不住彎了起來。心底明白,這就是教授那獨有的、笨拙的溫柔。
夜深時。 他們會刻意地一起留下來。
在空曠無人的星象廳裡,將那片熟悉的星圖投影打開。 兩人並肩而坐,偶爾會指著頭頂的星幕,低聲交換彼此最新的觀測心得。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靜靜地、緊密地依偎著。
讓那片浩瀚而沉默的銀河,成為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溫柔的背景。
甚至在那些最尋常的日子裡,這些細微的溫柔也在悄然堆積——
義勇會在咖啡機旁,多放一包方糖。因為他記得炭治郎偶爾會抱怨黑咖啡太苦。 炭治郎則會在整理檔案時,故意在義勇桌上那疊厚厚的文件下,壓上一張小小的、畫著笑臉的便條,上面寫著:「今天也辛苦了」。
這些微小卻又無比真實的舉動,就像一根根溫柔的、無形的絲線。 在時間的縫隙裡,一次又一次地,將彼此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即使那道名為「分離」的陰影依舊懸在不遠的將來。 他們卻決定用這樣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去抵抗那即將到來的、無法避免的距離。
時間就這樣,在無言的溫柔中靜靜流逝。
一週又一週的片段,拼湊成了一張細膩而溫暖的畫布: 早晨桌上那杯甜度剛好的咖啡; 辦公桌角落被悄悄壓著的便條紙; 星象廳裡並肩依偎的無聲寧靜; 夜晚走廊上那杯暖手的熱可可……
每一個微小的瞬間,都成了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甜蜜的暗號。
即使分離的陰影日益逼近,他們卻沒有因此而急躁或焦慮。 反而更用力地,將每一個能夠共度的細節,都深深地收藏起來。
這些看似平凡的日子,因為彼此的存在,而熠熠生光。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 這些正在被小心翼翼收藏著的日子,在未來回望時,將會是他們生命中,最珍貴、最閃亮的時光。
最後那晚。 義勇住處的燈光,比平常更久才熄滅。
窗外的冷風呼嘯著拍打玻璃,發出細碎而執著的聲響。屋內卻被兩人交纏的氣息與無聲的悲傷,燒得熾熱而沉重。
炭治郎比往常更主動。甚至帶著一絲近乎絕望的攻擊性。
他的吻不再是溫柔的試探,而是帶著急迫的、近乎啃噬般的力道。 像是要將這幾個月來所有的留戀、所有的不捨、所有未曾言說的愛語,都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盡數傾注進去。
他的指尖在義勇結實的肩背、緊實的腰際來回游移。帶著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 像是在用盡所有感官,試圖將對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道輪廓,都牢牢地、痛苦地刻進大腦皮層的記憶深處,以便在未來漫長的、孤獨的冬夜裡,能夠閉上眼反覆描摹。
義勇同樣無法自持。
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如同冰川般堅固的冷靜與克制,此刻卻被對方那份夾雜著悲傷的熱情,徹底燃燒、融化、殆盡。
他扣緊炭治郎的後頸。幾乎是粗暴地將他壓進自己懷裡,深吻到幾乎要奪走彼此所有的呼吸與思考能力。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最原始、最清晰的念頭—— 把這個人留下。 用任何方式,將他鎖在自己身邊。
唇舌的交纏不再是試探,而是近乎啃噬的佔有。 衣物被急切而粗魯地褪去,凌亂地散落在床邊的地板上,像是褪下的、無用的蛇蛻。
當兩人赤裸的身體在昏暗的燈光下緊密相貼時。 那份滾燙得幾乎要灼傷彼此的溫度,讓他們同時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帶著滿足與痛苦的喟嘆。
義勇翻過身。將炭治郎壓在柔軟的床鋪裡。
他的吻像暴雨般落下。 一路從顫抖的唇瓣滑落,經過線條優美的下頷、脆弱的頸側,最終停留在因急促呼吸而不斷起伏的、溫熱的鎖骨。
他想將這個人拆解入腹。 想把他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樣,或許就能一起帶走了。
他埋首在對方頸間,呼吸粗重而混亂。鼻腔裡滿是屬於炭治郎的、那股混合著沐浴乳清香與少年人獨有體息的、令他安心的味道。
慾望如無法控制的潮水般席捲而來。 然而,就在他即將被這股洪流徹底吞沒時,義勇的動作卻猛地一頓。
他撐起身體。 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見了炭治郎的眼睛。
那雙總是像太陽般明亮、充滿活力的眼眸。此刻正蒙著一層濕潤而脆弱的水光。 裡面沒有乞求,沒有慾望。只有全然的、令人心碎的愛意與深不見底的不捨。
「……不要這樣看著我。」
義勇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崩潰的脆弱。 他害怕。他無比地害怕,自己會在這份過於純粹的愛意裡,徹底失控,做出無法挽回的事,傷害到眼前這個人。
炭治郎沒有說話。 只是緩緩地抬起手。用溫熱的指腹,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拭去了義勇眼角那滴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悄然滑落的淚水。
「你沒有離開我。」
炭治郎的聲音很輕,卻又無比清晰。像一道溫柔而堅定的光,穿透了義勇所有的恐懼與不安:
「我會追上你的腳步。芬蘭也好,哪裡都好……我一定會追上你。」
他微微挺身。 在那雙因壓抑而顫抖的唇上,落下一個安撫般的、輕柔的吻。
「所以,教授……」 他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彷彿裝滿了痛苦的眼眸裡,一字一句地,許下了一個最鄭重的、神聖的承諾:
「等我。」
咚。
那一刻,義勇感覺到自己心底那座用來抵禦世界的、堅固的冰牆,徹底地、轟然地崩塌了。
他低下頭。不再有任何猶豫,再次吻住了那雙溫柔的唇。
這個吻,不再是急切的索取。 而是一場溫柔而漫長的、屬於告別與承諾的儀式。
他的動作變得極其緩慢而珍重。像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祭典。 他的手不再是粗暴的探尋,而是帶著珍惜與愛憐,輕柔地撫過對方因緊張而微微繃緊的身體。
他的唇,細細地、一遍又一遍地吻過炭治郎的眉心、眼角、鼻尖。 像是在記憶,又像是在告別。
炭治郎的身體因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柔而輕輕顫抖。 他閉上眼,全然地、不設防地,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身上這個他深愛著的人。
當義勇終於找到入口,以一種極其緩慢而溫柔的姿態,全然進入他時。 他沒有感到痛楚。只有一種被徹底填滿的、靈魂歸位的完整感。
他睜開眼。 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見了義勇臉上那混雜著慾望與痛苦的、極致溫柔的神情。
他伸出手。 緊緊地、緊緊地回抱住對方。將臉埋進他的頸窩,用最真實的體溫,回應著這份無言的愛。
沒有了狂風暴雨般的激情。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傷的、溫柔的律動。
每一次深入,都像是一句無聲的「我愛你」。 每一次退出,又像是一句心碎的「不要走」。
他們用最原始、最坦誠的方式,將彼此的身體與靈魂緊密地交融在一起。 像是在這離別前的最後一夜,為對方刻下一個永不磨滅的、名為「愛」的印記。
在極致的巔峰來臨之時。 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緊緊地、死死地抱著彼此,彷彿要將對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義勇在炭治郎的耳邊,用一種破碎的、近乎氣音的聲音,反覆地、固執地呢喃著他的名字。
「炭治郎……炭治郎……」
而炭治郎。 則在那劇烈的顫抖中,將一滴滾燙的淚,無聲地落在了義勇的肩膀上。
窗外的風聲漸歇,夜色深沉如海。 房間裡的喘息與低吟,也最終化為了平穩而交纏的呼吸。
他們緊緊地相擁而眠。 彷彿要用盡全力,將這一夜,無限地拉長。
歡愛過後,屋裡卻一點都不顯得寂靜。 兩人的呼吸聲、心跳聲,溫柔地、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彼此相依。反而構成了一種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安穩的靜謐。
義勇半倚在柔軟的枕頭上。 懷裡緊緊地、近乎貪婪地攬著炭治郎。
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穿過那柔軟的、還帶著汗濕氣息的髮絲。像是怎麼也摸不夠,像是要將這份觸感永遠地記住。 無數的話語在喉間翻湧,最終卻全被他默默地吞回了心底,只化為一聲低低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炭治郎其實並沒有睡熟。 他安靜地伏在他溫熱的胸口,耳邊聽著那道沉穩有力的心跳,像在聆聽一首只屬於他的、最安寧的搖籃曲。
他的手指,在對方堅實的胸膛上,無意識地、輕輕地描摹著看不見的、屬於星辰的軌跡。
兩人誰都沒有提「明天」,沒有提「離別」。 那兩個詞,是此刻這個溫柔世界裡最殘酷的禁忌。
他們只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將此刻的溫度、氣息、與心跳,牢牢地記住。
「教授……我不覺得明天之後,會有什麼真正的改變。」
炭治郎忽然輕聲說。 那聲音在靜謐的夜裡格外清晰。語氣裡卻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溫柔的堅定。
他抬起手指,準確地點在了義勇心口的位置。 那雙在黑暗中依舊明亮的眼睛,清澈而堅決:
「因為,我會一直在這裡。」
咚。
義勇聽著,心口一陣劇烈的收緊,彷彿被這句輕柔的話語狠狠擊中。他所有的不安與恐懼,都在這一刻被溫柔地撫平。
他最終只能化為一個更深、更緊的擁抱。 將懷裡這個賜予他勇氣的人,緊緊地、用力地摟住,彷彿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我真是個……沒用的大人。」 他輕聲喃喃。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全然的、無法掩飾的自我厭棄與歉疚。
炭治郎卻在他懷裡仰起臉。 給了他一個甜得能融化一切的笑,那雙眼睛亮得像灑滿了星光:
「沒關係。這樣的教授……我最喜歡了。」
房間裡,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溫柔的靜默,卻一點都不空洞。
兩人都沒有急著闔眼睡去。只是緊緊地、珍惜地依偎著,讓彼此的呼吸與心跳緩慢地交疊、融合。
彷彿想用這種方式,將這一夜所有的親密與溫存,都深深地、永遠地烙印進血液裡。
就算清晨即將到來。 就算分離近在咫尺。
他們也願意在這短暫得如同偷來的夜裡,把所有的甜蜜與不捨,都緊緊地擁抱在懷中。
隔天的清晨,氣氛出奇的平靜。
兩人像往常一樣,並肩坐在那張小小的餐桌前。 烤吐司的焦香與深焙咖啡的醇厚氣息在空氣中交織。窗外的光線柔和地透進屋子,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彷彿昨夜那些激烈的、失控的情緒,都未曾發生過。 又或者,正是因為發生過,才讓這份平靜顯得如此飽滿。
炭治郎一邊咬著酥脆的吐司,一邊還不忘打開筆記型電腦,和義勇討論著論文裡最後幾個需要潤飾的數據細節。 那份專注,彷彿昨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今天這個早晨,變得更加理所當然。
義勇翻閱過幾頁。 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極其難得的、不加掩飾的讚許:
「其實已經很完整了。接下來只是一些格式上的微調。」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端起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的眼神柔和下來,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卻又刻意地補上了一句:
「只可惜……我大概沒辦法親自參加你的畢業口試了。不過……」
他轉過頭,看著炭治郎: 「如果這樣的論文還不能讓委員會的那些老教授們滿意,那你就別唸了。直接到我這裡來吧。」
那是他能給出的,最笨拙、也最深情的退路。
炭治郎先是一怔。 隨即,忍不住笑了。
他當然知道這句話裡有著玩笑的成分。但也比誰都清楚,能從不輕易許諾的富岡義勇口中說出的,絕不是隨意的安慰。 而是對他能力與未來,一份最頂級的、全然的肯定與庇護。
他抬起眼。 視線裡閃爍著比晨光更甚的光,嘴角的弧度壓抑不住地上揚:
「我會去的。很快。」
那不是一個學生的回答。 而是一個戀人的承諾。
義勇迅速低下頭,假裝專心地喝著那杯早已有些涼了的咖啡。 以此掩飾心底那一絲因這句承諾而產生的、劇烈的顫動。
這樣平靜的對話裡,藏著的是他們之間,無聲的約定與深沉的不捨。
午後。
陽光透過機場航廈那巨大的落地窗灑落進來,映得光潔的地面明亮卻又帶著一絲冷清。 廣播聲、行李箱滾輪的摩擦聲、以及遠處人群的嘈雜,交織成一片屬於別離的背景音。
義勇推著簡潔的銀色行李箱。炭治郎則默默地跟在他身旁。
兩人之間沒有過多的交談。 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近那道即將把他們分隔在兩個世界的、冰冷的安檢關口。
到了安檢線前。 腳步終於停下。
四周的人聲喧囂,在他們耳中卻像被自動降噪、隔絕成了模糊的背景。 那小小的空間裡,留下的只有彼此有些沉重的呼吸,與那最後的、膠著的視線。
他們沒有親吻。 也沒有擁抱。
這裡是公眾場合,是現實世界的邊界。他們必須維持最後的體面與克制。
只是靜靜地、深深地看著對方。 像要用盡這最後的幾秒鐘,將彼此此刻的模樣——眉眼的弧度、嘴角的線條、眼底的光——永遠地、牢牢地刻進大腦皮層。
那一眼裡,蘊含了太多的情緒。深沉得幾乎能將時間都凝固。
義勇終究是先動了。
他微微地點了點頭。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眸裡,有著無法掩飾的告別,更有一份難以言說的、沉甸甸的承諾。
隨即,他轉過身。 沒有一絲猶豫地,邁步走進了關內。
那背影,決絕,挺拔。 卻又無比沉重。他不敢回頭,因為他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腳步。
站在原地的炭治郎,指尖攥得指節發白。 他的唇瓣緊緊地抿著,努力不讓眼眶裡的熱度凝結成水珠。
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才緩緩放開緊握的手,低低地、用一種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開口:
「再見了……義勇先生。」
不再是教授。 那一聲「再見」,既是告別,亦是誓言。
走出航廈時,東京的天色已微暗。
炭治郎獨自站在人來人往的出口,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抬起頭,在逐漸變得深藍的天際,尋找著那道拉出了長長白色凝結尾的飛機。
他的目光隨著它,一點一點地升高、遠去。 胸口湧上一陣難以抑制的酸澀。
那是義勇所在的航班。 他想像著此刻對方正穿越厚厚的雲層,逐漸遠離這片土地,也遠離自己。
他的手還插在外套口袋裡,指尖不自覺地蜷緊。 雖然心裡早已做好了準備,但真正目送那個人離開的這一刻,依然覺得整個胸腔裡,都空了一大塊。
然而。 在那份巨大的空蕩之外,更多的,是一份被徹底點燃的、前所未有的決心。
——八年後、十年後,甚至更久。 無論多遠,他都要追上去。
他會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他不會永遠停留在「教授的學生」這個位置。 他要成為,那個能夠真正與對方並肩而立、分享同一片星空的存在。
萬米高空之上。
飛機穿破雲層,進入平流層。機艙內一片安靜。
義勇靠在柔軟的座椅上,雙眼卻沒有合上。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被夕陽染成金色的雲海。陽光被切割成層層疊疊的明暗光影,壯麗而孤獨。
他的思緒,卻還停留在航廈裡,那最後的一眼。
炭治郎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他其實全都明白。
他的指尖停在膝上,忍不住輕輕地摩挲。 像是在觸碰、在回味,那孩子最後在人群中,凝望著自己的、那雙濕潤而堅定的眼睛。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淺的弧度。眼神卻依舊深沉。
他從未想過。 自己這樣一個習慣了獨行的人,會被一個人,如此固執地、溫柔地追隨著。
遠方的天際無垠,就像他們之間即將橫亙的物理距離。 但他心底卻無比清楚,不管未來相隔多遠,那份悸動與溫度,已經不可能再消散了。
他的宇宙,從此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而有了一顆溫暖的、永遠在為他燃燒的恆星。
他所要做的。 只是耐心地、滿懷希望地,等待著這顆恆星的軌道,與他再次重合。
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回到芬蘭圖爾庫的研究團隊後,義勇很快便重新投入了新一階段的計畫。
白天,他帶領著一群嚴謹的研究員們,在巨大的投影幕前做著複雜的模擬推算;深夜,則獨自一人在恆溫的實驗室裡,對著一行行冰冷的數據,進行著枯燥的校對。
熟悉的芬蘭語、熟悉的零下氣溫、熟悉的雪松氣味,讓他幾乎覺得那段在東京的日子,只是南國一場短暫而溫暖的夢。
然而,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記憶,還是會毫無預警地浮現——
比如在夜半時分,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實驗室,那股熟悉的、屬於北國的寒冷空氣掠過臉龐時。他總會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那片因極夜而顯得格外深邃的星空。
彗星劃過的軌跡、銀河那壯麗的弧線。這些在他生命中早已司空見慣的景象,原本只屬於數據與計算。 但如今,卻總會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一個年輕而燦爛的笑臉,想起那句「八年後我們再來」。
當團隊裡的同事好奇地問起他在日本那半年的經歷時,他只是淡淡一笑,用一句輕描淡寫的「合作研究」一筆帶過。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溫暖的時光,早已被烙印在了心底最深處,再也不僅僅是科研履歷上,冰冷的一行字。
而東京的日子,同樣在忙碌中飛速流轉。
白天,炭治郎在學校的圖書館裡整理著那份被義勇批改得滿是紅字的論文,與指導教授們反覆討論著修改的方向。 午後,則回到那座早已熟悉的天文館,繼續擔任著導覽員與活動規劃的角色,即使他早已經沒有任何義務這樣做。
表面上,生活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但他知道,自己不再一樣了。
夜深人靜時,他總喜歡一個人,悄悄地爬上天文館的頂樓天台。 仰望那片被城市光害染成橙色的、不甚清澈的星空。
某些特定的星座與熟悉的軌跡,總會讓他嘴角浮起一個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的笑容。
有時,他會拿起手機,翻到那個被他命名為「G.T.」的私密相冊裡。 看著那些和義勇一同拍下的研究資料、在內蒙古觀測站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合照。
在別人眼裡,那或許只是一些乏味的數據與模糊的風景。 可他卻能一眼就看見,那些冰冷的數字與蒼涼的背景之後,那個總是沉默著、卻又無比可靠的身影與聲音。
他依舊堅定地相信著自己說過的話—— 就像追逐一顆有著固定軌道的彗星那樣,他會不停地奔跑,直到再次追上那個人的腳步。
芬蘭與日本之間,有著將近七個小時的遙遠時差。
義勇常常是在圖爾庫的深夜,埋首於數據校對時,才收到來自東京的、炭治郎剛下課或結束館務後的訊息。
有幾次,他原本想立刻回覆。但長時間工作帶來的疲憊如潮水般襲來,不知不覺間便在桌前睡著了。 直到第二天被清晨刺眼的陽光喚醒,才發現手機螢幕上,堆疊著幾條未讀的訊息。
「教授,您一定又是看著數據看到睡著了吧?要記得休息啊。」 「今天館裡的孩子們畫了一堆小星星送我,說要給『很厲害的彗星教授』,下次拍照片傳給您看。」
這些話讀來輕快而溫暖。 但義勇總能從那些活潑的字裡行間,捕捉到那一絲無法掩飾的、深夜裡的孤單。
而另一邊的炭治郎,則有時會盯著聊天室裡那個顯示著「離線」的、灰掉的對話框,苦笑著自言自語: 「沒關係。等你醒了,能看見就好。」
偶爾,他們能幸運地,恰好在彼此都清醒的時間相遇。
義勇剛結束一天繁忙的實驗,獨自坐在窗邊,看著北國那遲來的、清冷的晨曦。 炭治郎則是結束了一整天的課程,疲憊地靠在床頭,頭髮還帶著剛洗過的、濕潤的氣息。
「今天看到什麼了?」 義勇問,聲音裡帶著一絲清晨的沙啞。
「M42,獵戶座大星雲。」 炭治郎的聲音裡立刻染上了興奮。「天文館最近進了一台新的大口徑望遠鏡,我試著用短焦的 DSLR 加上長時間曝光,裡面的四邊形星團拍得非常清楚喔!」
這樣的交流,總是短暫卻又無比真切。 每一次跨越時差與距離的「對齊」,都像是一個小小的、珍貴的奇蹟,讓兩人那顆因思念而懸浮的心,都暫時地充滿了安定的力量。
久而久之。 他們把這份無處安放的牽掛,變成了一種有跡可循的、只屬於他們二人的日常儀式。
義勇每做完一輪枯燥的數據校對,就會把最新的觀測報告截取一小張圖,附上簡短到近乎枯燥的專業說明——「FOV(視場)、時間、視星等、處理方式」。 然後在訊息的最末,悄悄地加上一行只有對方能懂的暗號: 「已更新」。
那是他能允許自己流露出的、唯一的溫度:不主動打擾,卻又確切地在場。
炭治郎也有他自己的儀式。 每晚導覽結束後,他都會獨自一人登上天台吹風、抬頭。然後拿出手機,對準那片不甚清晰的夜空,隨手按下一張照片。
那些照片,常常因為手抖而顆粒粗糙、星點被拉成了模糊的細線。他卻照樣傳了過去。
義勇從不嫌棄。 甚至會默默地將這些失敗的照片,存進一個他在電腦裡新建的、名字簡單得幾乎有些稚氣的資料夾——「Tokyo_Night」。
有時他會用專業的星圖軟體,幫那張模糊的天空調亮一點,再放大,仔細地看著那些因呼吸而抖動的星痕。 像是在用這種方式,確認著某個人在遙遠的另一端,今天也安然無恙。
那天半夜。 他又收到了一張特別模糊的星圖。
畫面裡只有幾顆格外明亮的星,在冷色的、充滿噪點的夜裡微微搖晃。一旁還不小心擦過了一條屬於城市建築的、刺眼的光帶。
照片的下方,只有一句話: 「教授,您現在看到的星星,和我看到的,其實是一樣的吧?」
義勇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指尖在鍵盤上停了又起、起了又落。 他想回覆「是的,一樣的,因為我一直都望向你那邊的天空」; 也想回「我也在這裡,一直都在」; 他甚至敲下了幾行專業到可以直接刊登在教科書上的標準回答——關於緯度、時角、大氣視差、以及季節的影響——又覺得那樣太過冰冷,而一一刪去。
最後。 游標孤單地在訊息框裡閃爍著。
他只打了四個字: 「嗯,一樣的。」
訊息傳送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卻像被什麼溫柔的東西,輕輕地攪動了。
他將手機闔上。 卻又忍不住再次打開,把那張拍得亂七八糟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存進了那個專屬的資料夾。電腦自動生成的檔名帶出了日期,他在後頭,又多加了兩個字:「今晚」。
彷彿只要這樣寫下去,這片被時差與距離分割的夜空,就真的能連在一起。
而在東京的天台上。 那個裹在厚外套裡的、被冷風吹得有些瑟瑟發抖的青年,盯著手機螢幕上那個簡短的回覆,看了很久,才終於小小地、滿足地笑出聲來。
他本來想回覆一長串的話——「我剛剛差點就哭了」、「我一個人在頂樓」、「今天的風好硬」、「我……有點想你」。
結果,他把所有這些洶湧的情緒,都重新收進了口袋裡。 只傳了一個小小的、代表著星星的符號,和一張他偷偷拍好的、更為清晰的第二張照片。
然後,他把那冰冷的手機,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胸口。 像是在用這種方式,把那句平淡的「一樣的」,用力地、永遠地,按進心臟最深、最溫暖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