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胭脂街得名,不是因為賣胭脂,而是因為每逢傍晚,街道會被夕照塗抹成一條漫長的紅。那紅不是熱烈的喜慶,而像被人反覆摩挲過的痕跡,既熟悉又令人不安。住在這條街上的人都知道,日子若要過得安穩,最好別在傍晚做出決定。
凡是發生在胭脂街的事,必定帶著香氣與暗流,像一場早已排練好的宴席,人人都有座位,卻沒人知道菜色。
那一年,街尾開了一家新店,名叫「替身館」。招牌很小,字卻寫得極其工整,像一封不容退回的請帖。
替身館不賣吃食,也不賣衣物,只接待身帶困擾而來的人。規矩只有一條:進門前,不得詢問結果。
第一個走進替身館的人,是胭脂街上最講究的女子 ── 柳嬿。
她年輕時風光,後來風光散去,卻留下許多不想讓人看見的傷痕。她走進館內時,步伐穩定,像早已下定了決心。
館內的陳設出奇簡單,一張長桌,幾把椅子,牆上掛著一排銅鏡。鏡面不亮,卻能映出人的輪廓。館主坐在桌後,是一名穿深色衣裙的女子,年紀難辨,眉目清晰卻沒有多餘表情。
「妳要替的是哪一段?」館主問。
柳嬿沒有遲疑,說了一個年份。那是她人生中最難堪,也最不願回顧的一段。
館主點頭,讓她坐下,在銅鏡前寫下名字。筆劃落下的聲音很輕,卻像被什麼記住了。
三天後,柳嬿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胭脂街的人都覺得她不一樣了。不是變年輕,也不是變美,而是多了一層恰到好處的距離。她不再對某些話題停留太久,笑容也少了那種過份用力的勁兒。有人說她想開了,卻沒有人知道,她只是把那段年份交給了別人。
替身館的名聲很快就在街上傳開。
有人來替掉一次錯誤的選擇,有人來替掉一段過於熱烈的愛情,有人來替掉某個讓人夜裡輾轉難眠的名字。
館主從來不做出任何評價,她只負責記錄。
每一位客人離開後,館內的銅鏡就多出一道細小的痕跡,像被時間輕輕刮過。
阿霜是在雨夜走進替身館的,她年紀不大,穿著素淨,卻帶著一種過早成熟的神情。她沒有立刻說明來意,只是站在銅鏡前,看了很久。
館主並沒有催促,只是轉身去幫她倒了一杯開水。
「我想替掉一個尚未發生的事。」阿霜終於開口。
館主第一次抬眼看她,尚未發生的事,比已經結束的更棘手。館主沒有拒絕,只問她是否確定。阿霜點頭,眼神穩定得不像年輕人。
儀式比平常更安靜,館主讓阿霜在鏡前閉上眼,說出她最擔心的情境。那不是一件具體的事,而是一種預感,一種她確信會降臨的命運轉折。
館主聽完,只在簿子上寫下幾個字,沒有多問。
幾天後,胭脂街出現了一個新面孔。
那人長得與阿霜相似,卻又不同。她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語調,像是在練習成為某個人。她租下街角的小屋,開始過著與阿霜預想中一模一樣的生活。
街上的人覺得有點奇怪,卻說不上哪裡不對。
阿霜看見那個人時,心裡沒有半分喜悅,只有一種莫名的空白。她知道,替身不是解決,而是分流。某些事不會消失,只是換了一條路走。
替身館的生意在此之後變得越來越微妙。有人開始想替掉尚未到來的麻煩,有人想替掉可能出現的惡果。館主依舊接待來客,卻在簿子上多畫了一道記號。
她知道,這樣的需求,遲早會造成反噬。
時序很快就來到年末,替身館每年一次的尾牙,館主會邀請所有替身與原主同時到場,席間不談過去,也不談未來,只吃一頓飯。這不是慶祝,而是接軌。
胭脂街那晚特別安靜,紅色的暮光像被無限拉長。
宴席設在館內,長桌兩側坐滿了人,卻沒有多餘的聲音。
阿霜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對面正是那位與她相似的女子。兩人沒有對視,只各自低頭。
宴席進行到一半,館主站起來,宣布一件事。
「替身不是無限的。」她說:「當替與被替的距離過近,兩者都會失去方向。」
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裂縫,席間的人開始不安。有人想起自己替掉的東西,有人忽然意識到,某些空缺並沒有被填補,只是暫時被擱置而已。會不會在未來的哪一天,那個不確定的未來,會再度找上自己?
就在那時,街外傳來腳步聲。有人試圖闖入,想臨時提出請求。館主沒有應門。她知道,這一晚若被打斷,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就會破裂。
宴席結束後,替身們依序離開。有人回到屬於自己的路上,有人則在街角停下,不再前行。阿霜站在門口,看著那位與自己相似的人漸行漸遠,心裡卻沒有想要追趕的衝動。
她明白,未發生的事,已經發生在別處,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
隔天,替身館關門了。
招牌被取下,銅鏡被收起,館主不知去向。
胭脂街恢復原樣,紅色的傍晚依舊準時降臨。街上的人很快不再提起替身館,彷彿那只是一段被香氣包裹的老歌,只適合在下雨的夜晚靜靜響起。
唯有阿霜偶爾會在傍晚停下腳步,感覺到某種輕微的錯位。那不是失落,而是一種被保留下來的空間。她知道,自己沒有逃離命運,只是選擇了親自面對。
胭脂街從來不會教人避開什麼,也不會承諾結果。它只提醒人們,有些替代,終究要付出辨認自己的代價。而這代價,正是人生最昂貴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