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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夢想的殞落為母職神話獻祭│去死吧,親愛的 Die My Love (2025)

更新 發佈閱讀 7 分鐘
本篇影論重點:
一個角色必然需要討喜嗎?
本片與導演前作<凱文怎麼了?>的對照
本片與<一戰再戰>、<真愛旅程>談論母職枷鎖
焚燒手稿和森林大火的深層意義

<去死吧,親愛的 Die My Love, 2025>中的Grace(Jennifer Lawrence 飾演)並不是會讓人愛上的角色。她對結婚後的變化十分敏銳,並選擇以極端的方式反制:慾望一旦上了頭,她總把場面從尷尬推向更僵的境地,不斷試探他人的包容,也一再搞砸重新開始的可能。這一切都阻礙她去寫出渴望完成的那部「偉大的美國小說」,在自毀的同時,也將他人一併拖入地獄。

一旦不滿足社會期待,誰都能對她品頭論足

問題是,一個角色真的需要討喜嗎?Grace擁有許多與生俱來的美好條件,年輕、性感、美貌、勇敢,卻在某個時刻,她變成了眾人眼中不懂得「感恩」的人─除了成為自己,而無法成為社會期待她肩負的那些身分:妻子不像妻子、母親不像母親,一旦她無法滿足社會的期待,所有人都能對她品頭論足。

電影中,她多次仿獸爬行、躺臥於荒野,不駕車,而是徒步推著嬰兒車前往商店、前往喪偶的婆婆家。她以性的親密與愉悅,感受「生」的渴望─並非指向孕育,而是對存在本身的感應─她時時刻刻藉由身體與感官,丈量自己與世界之間的距離。她不必透過丈夫 Jackson(Robert Pattinson 飾演)的望遠鏡,仰望星空來提醒自身的渺小;她始終明白,自己僅僅是「一個」人,是那種無法被馴化、被安置在社會容器中的人。

標籤化作為緊箍咒

集體必須搞懂她是怎樣的 bug。就像本片導演 Lynne Ramsay 另一部作品<凱文怎麼了? 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2011>,企圖釐清凱文為何成為犯下滔天大錯的惡魔;對於 Grace,文明後來也終於找到了一個說法─那叫「產後憂鬱」,於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那不過是以另一個標籤作為緊箍咒:她可以「好起來」、恢復「正常」,這與過去人們對凱文的揣測如出一轍:是母親的無愛、是家庭的失能。這種歸因法成為社會責任切割的手段;然而,我們或能發現,將本片暱稱為<Grace 怎麼了?>同樣貼切,如同凱文,Grace其實沒有「怎麼了」,她只是她自己,只是無法如眾人所期望的那樣好起來,只是再也回不去那座層層框定的屋舍─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多個文本中,因妻子母親身分而被壓抑的女性角色

我們這才發現,她既是<一戰再戰 One Battle After Another, 2025>中的 Perfidia(Teyana Taylor 飾演)─卻沒能離開的那個版本;也是<真愛旅程 Revolutionary Road, 2008>裡的 April(Kate Winslet 飾演)─卻無法一路壓抑直至爆裂。她們一樣在成為妻子、成為母親之後,便不再被允許是個獨立、懷抱遠大理想的女人。

對男人而言,將一個家交給她們打理,理所當然勝過她們過去所擁有的夢想,這還不夠光榮嗎?不算幸福嗎?不能知足嗎?一如 Perfidia 的丈夫 Bob(Leonardo DiCaprio 飾演),近乎懇求地要她記住自己已經是個母親;又如同 Frank(同樣由 Leonardo DiCaprio 飾演)在撕毀與 April 共築的幸福假面時,狂飆質問她:妳到底還想怎麼樣?

就像那些男人一樣,Jackson 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 Grace,因而總是搞錯方向:他想讓妻子從哺育嬰孩的枯燥中分心,卻帶回一隻未受調教、吵吵嚷嚷的狗;而這隻狗也陰差陽錯地成為他們倆情感的象徵,像是一段puppy love,無關青春、純愛,而是那種熱切卻無能、直覺卻笨拙的「愛,卻不成熟」。

舊時代女性的夢遊,反映出的夢魘

當母親 Pam 指出 Grace 的異常,Jackson 甚至還拒絕承認,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的體貼與包容足以改變一切。如同他聽見狗狗奄奄一息的嗚咽低鳴,仍不願採取任何行動,最終,Grace 只能親手開槍,替牠結束痛苦。

與 Grace 形成對照的,是片中另一位同為妻子與母親的角色─Pam(Sissy Spacek 飾演)。她是「以丈夫為中心」的舊時代女性,然而,當老伴過世,那套支撐她的結構也隨之瓦解。Pam 的夢遊設定格外耐人尋味:彷彿一直以來,她從未被允許走出自己的路;而這樣的「夢遊」,也只不過是一種遲來的「覺醒」,只能發生在喪偶之後、眾人睡去的夜裡,不知是否有人聽見、能否獲得回應,長期的漠視化為尖叫,成為了夢魘。

在這種牢不可破的窠臼裡,Grace的舉動和選擇顯得刺眼。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位母親,也愛著孩子;她所拒絕的,並非母職本身,而是在成為母親之後,被要求交出作為「自己」的完整性。然而,在社會的想像裡,這兩者相互牴觸:女人一旦成為母親,就只能是母親,而且還必須符合某種被預設好的模樣。

就像是<凱文怎麼了>的母親Eva(Tilda Swinton飾演)成為眾矢之的,正在於她「竟敢」對親生兒子沒有天生的母愛,這旋即被視為一切悲劇的根源。「母親」,既是女性最重要的天職,更加載了無法逃離的枷鎖。

哪怕燒掉一片森林,人們仍難以正視......

比起片末森林大火所呈現的驚駭極端,更令人難以忽視的,是 Grace 親手燒毀了自己書寫的文字─那些原本可能成為那部「偉大的美國小說」的素材,卻被她一一付之一炬。

即便如此,網路上仍見著某些女性影評人指責 Grace 沒準備好成為母親、是不負責任的母親;這樣的箝制顯然根深蒂固。或許也正說明了,哪怕燒掉一整片森林,人們仍難以正視:一個女人選擇成為自己,本身並不是一種失職。

Jennifer Lawrence 在角色詮釋上向來帶著過度、瘋狂、失控的能量,卻彷彿在這部片裡,第一次被放對了位置。於是問題再次回到最初─為什麼,一個角色非得討喜?這樣的表演,並非為了讓人理解,而是對那些始終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冷冷地說一句: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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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 / 讀字的人 / 寫字的人。作為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以書寫,留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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