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是一部關於「母親」的電影
解析片中Emma的兩種形象
范祖兒為什麼寫下「為什麼不是金祖兒」的留言
片中打破幾種傳統的家庭角色
別被片名給騙了,這不是一個講述「女兒」或「女兒的女兒」的故事,而是關於「一個母親」,若以這個角度來看,會更明白為何由張艾嘉飾演的金艾霞,在某些處境下的反應相當收斂,當然並不是撕心裂肺就得表現得歇斯底里,而是她的情緒內隱到像是一場場的自我對話,只是,一個母親的「自我」,非得透過女兒這樣的角色才得以清晰,正因為「母」與「女」既為雙生又互為對立,必然得先有女兒(生育/養育)也才能成為母親,但當女兒脫胎於母親就成為了他者,親密交雜陌生的關係,屬於本質上的扞格。
祖兒的驟然離世讓一切都亂了套,也讓金艾霞檢討起自己身為母親的角色。「永遠和自己作對」是她對叛逆祖兒的形容,然而16歲未婚懷孕的自己,也像那樣和自己的母親作對,這種「我居然成為當年的我的母親」的深層恐懼,類似於伊藤潤二的螺旋、迴圈,成為無法逃離的命定,滿滿被吞噬的無力,但它同時也有另一層較為光明的意義,在於當祖兒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時,兩人間的對立軟化了下來,正如成為了母親的金艾霞此時也懂得如何與「我這是為你好」的母親好好相處。
因此,母女的鏡像並不是一種對立,而是一種原來「妳就是我」的反映。
然而這場意外打破了這個迴圈,對金艾霞來說,沒有女兒的母親還能算是母親嗎?如果她不再是母親,那麼她又能是誰?若將這個提問放在所有女性的身上,那更會是一個女人能否不要是誰的太太、誰的女兒、誰的母親,而被允許只是自己?
64歲的金艾霞過的很充實、很自在、很自足,卻突然得面對是否要延續由祖兒開始的生命(胚胎)或將之銷燬的難題,在現實面上她有絕佳的理由選擇後者,她也多次傳達出「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過」,我們絕對能夠同情她「一個人的美好」可能被剝奪的感受,但重要的甚至也不是一個人的老後、退休如何安排的自主,而是那種能「不再背負」究竟何時能到來。
林嘉欣飾演金艾霞未成年懷孕被送養的女兒Emma,在片中她有兩個形象,一個是真實的Emma,另個是當金愛霞質疑自己的母親角色時,想像著「被辜負的女兒」Emma又會如何看待自己。Emma的存在活生生就是她不是好母親的證明,透過想像的Emma代言出自己所相信的來原諒自己:女人不必受制於理所當然的期待,作為最基本的人,實現人性本就該在母性之先。
電影中以幾個畫面暗示這個虛化的Emma:金艾霞想像她陪自己來到祖兒暫居的Airbnb,當金艾霞還處在失去女兒的恍惚之中,Emma已經忙東忙西開始整理祖兒的遺物,Emma將浴室鏡台上的物品一古腦兒包進毛巾,下一秒直接剪接換成是金艾霞將這包毛巾摔到地上;隨後,金艾霞回想起年輕時送養Emma的往事,Emma:「現在和我講這個幹嘛……」,在這個段落裡畫面中的Emma都是失焦的:「……妳幹嘛不去跟婆婆講」,言外之意的諷刺是輕度失智的婆婆才是最好憶當年的對象,關鍵就在於這些早該忘記的過去,其實金艾霞只是從未提起但從未遺忘。
許多人認為林嘉欣的演出是今年金馬獎的遺珠,幾場和張艾嘉的對手戲爆發力十足,事實上她在全片最張力的演出是沒有對白的,那是在金艾霞終於決心要找代理孕母把祖兒的女兒生下來,親口交代完尋找孕母的條件後,走入廁所冷不防看見(想像中)Emma紅著眼睛的場景;鏡頭由上而下45度角俯拍林嘉欣,她靠著哭紅的雙眼就而把一個被棄的女兒、或是一個母親想像那個被自己遺棄的女兒如何看待自己的眼神給完全了,這個混雜很多情緒的眼神勝過千言萬語,就金艾霞而言作為母親或成為自己始終是兩個分裂的身分,在這一刻彷彿首次達成了共識,透過鏡頭橫移把金艾霞與Emma在玻璃門上的反射相疊合,虛的、實的合而為一,都是自己。
想像的Emma說出了這句話,金艾霞不是沒有感覺的人,也知道當年送養的決定會是如此傷人,如今,祖兒的意外像是迴力鏢徹底將自己打碎。
片尾,金艾霞和現實中的Emma見面,Emma終於問出:「我想知道妳把我送養的時候,妳在想什麼」,她也才能試圖回首當年:16歲的自己還想要繼續讀書、不想在唐人街洗一輩子的碗、想要自己和自己的女兒過上好日子……,這些理由中既有自私也有務實的考量,重點不是爭論送養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決定,而是母女首次能直面留在彼此心裡的傷口,在得知無緣母親的真實想法後,現世中同樣身為單親媽媽的Emma,某程度上她能不再是另個金艾霞,也許正是當年的那個決定,讓如今的她有更多支持、能力在應對成為母親或自己的兩難中顯得堅強。
在Airbnb的留言牆上范祖兒寫下了這句話,是從替未來孩子命名聯想到自己為何不是冠母姓的事實,或許母女之間的愛與恨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懷胎10月的糾葛和聯繫,並不像臍帶能一剪就斷了,也不同於Emma與Johnny似乎就能那樣輕易和解了,然而此時祖兒感受與母親的相愛相殺、相生相剋,也透過名姓的「從屬感」、「歸根感」表現出她的內心深處其實已擁抱了自己的母親。
在劇情中,金艾霞和雙重身分和解了,也透過Emma的形象,給出一個女兒們能夠不必是自己母親的可能性,更藉著祖兒的同志設定,打破了傳統制度中,那個絕對母性、父性的角色和分野,最終也在金艾霞的自我意志、意願之下,她同時成為了一個祖母/祖父、母親/父親,這也是長久被血緣、親緣的傳統桎梏所束縛的當代社會,亟需的一種自由與釋懷。
最後,回到前頭的那個提問:沒有女兒的母親還能算是母親嗎?這已經不再是一個需要直球對決的題目,而是不論女兒或母親,她們都該先成為一個沒有多餘背負的一個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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