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正二年,王老爺過世了。
葬禮按漢禮辦了七日,總督府卻派人送來日式花圈。白菊紮成的輪環擺在漢式靈幡旁,說不出的突兀。玥娘將花圈移至偏廳,只留父親生前最愛的柏子香,在靈前繚繞不絕。
頭七那夜,陳少爺 ── 如今該稱陳桑了,帶著三井夫人前來弔唁。香織也回到台灣,穿著東京女學生的洋裝,卻在靈前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
「老師節哀。」她起身後,從手提箱取出個布包:「這是爺爺當年最愛的《香乘》刻本,我在神保町舊書店尋到的。」
玥娘接過書,見扉頁有父親年輕時的藏書印,眼眶終於紅了。書頁間夾著張發黃的當票 ── 光緒二十一年,王老爺曾當掉傳家玉珮,換錢囤積香料度過難關。
「妳父親…」她看向陳桑。
陳桑低頭:「當年岳父參事幫忙贖回的,一直沒敢告訴王老爺。」
恩怨情仇,在這靈前都淡了。玥娘深深一福:「多謝。」
送走賓客,她獨自守靈。子時,後門傳來輕叩。開門見是明遠 ── 他竟從京都回來了。
僧衣更舊了,面容清癯,眼神卻澄明如昔。他沒進門,只在門檻外合十:「貧僧來送王老施主一程。」
說罷取出木魚,就在巷中輕敲誦經。誦的是《地藏經》,聲音低緩,卻字字清晰。鄰舍悄悄推窗,見月下僧人獨坐,背影如鐘。
誦畢,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經,放在門前石階上。
「這是建仁寺藏《香積經》唐抄本,與《永樂香典》同源。」他輕聲道:「王老施主愛香,他若知道此書重回故土,應能含笑九泉。」
玥娘打開經卷,見紙色蒼古,墨香猶存。經文旁有歷代僧人的批註,最早可溯至晚唐。
「師父如何得此寶物?」
「用『雨後清荷』的香方換的。」他竟微微一笑,「日本茶道宗師千宗室,愛此香如命。」
她怔住,隨即明白 ── 這是文明的交換。用一朵虛幻的香雲,換回千年的墨跡。
「多謝師父。」
明遠合十,轉身欲走,忽然停步:「女施主…今後有何打算?」
「守著鋪子,繼續教書。」她望向漆黑的巷弄:「香織說,東京有漢學塾聘我去任教。」
「妳要去?」
「不。」她搖頭:「月眉需要我,神社旁的石敢當,每月還有人偷偷去上香,我得幫他們準備香火。」
明遠深深看她一眼,從袖中取出個油紙包:「這是在京都調製的『櫻梅合香』。櫻是日本國花,梅是漢士風骨…願女施主,莫失莫忘。」
她接過香包,嗅到櫻花的甜與梅花的清,在深雪般的檀香中,奇異地融合。
明遠走後,她將《香積經》放在父親靈前供養。
封棺時,匠人低呼:「奇了,滿棺香氣!」
那是經卷涵養千年的香火氣,也是父親一生追求的香道極致。
葬禮後,玥娘正式接手香鋪。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將鋪子後院改成學堂,取名「留香書塾」。招生告示貼出那日,來了十幾個女孩 ── 有漢人,有日人,還有熟蕃少女。
第一課,她教她們認「香」字。
「香,從禾從甘。禾是五穀,甘是甜美。」她執筆寫下篆書,「古人說,香是天地之和氣。所以製香如調和陰陽,焚香如溝通天地。」
香織坐在第一排,認真做筆記。下課後,她留下來幫忙整理香料。
「老師,父親說…總督府要推行『國語家庭』,鼓勵日式生活。」她猶豫道:「這書塾…」
「我知道。」玥娘將曬好的佩蘭收入陶甕:「所以我們不只教漢文,也教日文。不只教唐詩,也教和歌。香織,妳來教和歌,好嗎?」
女孩眼睛亮了。
書塾就這樣辦了下去。上午教漢文香道,下午教日文茶道。來上課的女孩越來越多,連日本官員的夫人也送女兒來,說要學「真正的台日融合教養」。
這日,總督府學務課長親自來訪。他是嚴肅的中年人,翻看學生作業時眉頭緊鎖。
「王桑,妳教李白的詩,也教松尾芭蕉的俳句?」
「是。李白寫月,芭蕉也寫月。月亮不分中日。」
課長又看香道教材,指著「雨後清荷」配方:「這香,為何要附林和靖的詩?」
「因為香有魂,魂在文化。」玥娘平靜道:「課長若只學配方,我可教十種。但若想懂香魂,非讀詩不可。」
課長沉默離去。三日後,送來正式認可書 ── 「留香書塾」成為官方認可的「實業補習學校」,可授香道、書道、茶道三科。
消息傳開,月眉街議論紛紛。有人說王家攀附權貴,有人說玥娘守住了漢香命脈。她全不理會,只專心備課。
這年七夕,她帶學生去石敢當前舉行「乞巧香會」。
女孩們各自調製心願香,投入敬字亭焚化。煙氣升騰時,香織忽然指著東方:「看!」
原來神社方向,也有日本女子在舉行「七夕祭」。紙箋掛在竹枝上,隨風翻飛。
兩群人隔著一片空地,各自進行著相似的儀式 ── 都在向星空祈願,都在焚香祝禱。
玥娘取出「櫻梅合香」,分給所有學生。漢人女孩、日人女孩、熟蕃女孩,人手一爐。香氣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煙隨風散,飄過空地,飄進神社,飄上石敢當,最後融進七夕的星空。
夜裡,她收到明遠從京都的來信。信很短:
「聞書塾事,甚慰。文化如香,貴在能『合』。今月眉有櫻梅合香,京都亦有『月眉香』流傳。香織來信說,她在大學發起『香道研究會』,首批會員三十人,半數日人,半數台人。」
附來一張照片:京都建仁寺庭前,一群年輕學生圍坐焚香。居中那爐煙氣裊裊,煙形竟隱約像個「和」字。
她將照片供在父親靈位前,點上一爐新調的「七夕香」。香方是她今日所創:漢地柏子、日島櫻瓣、台灣月桃,以蜂蜜調和。
煙起時,她彷彿看見無數畫面交疊 ──
父親在櫃檯前撥算盤。
明遠在古寺掃落葉。
香織在東京教同學認篆書。
女孩們在石敢當前合掌祈願。
而她自己,站在這些畫面中央,像一炷安靜燃燒的香。
不急不徐。
不卑不亢。
只是燃著,散著香,讓煙氣飄過海峽,飄過時代,飄進每一個需要慰藉的靈魂。
窗外,月眉港又有新船入港。
但這一次,她不那麼害怕了。
因為她知道 ──
只要香火還在傳遞。
文明,就不會斷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