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少爺要娶日本妻子了。
消息傳來時,玥娘正在教松本夫人留下的女兒學習漢字。那女孩取名「香織」,七歲年紀,能說簡單的台語。聽聞曾經擔任母親翻譯官的陳少爺要娶妻,她有點疑惑,放下毛筆,看向玥娘。
「老師,」她忽然問:「陳阿舍不是您的未婚夫嗎?怎麼可以娶別人呢?」玥娘擱下毛筆,微笑問道:「妳聽誰說的?」
「大家都在傳,」香織放低聲音說:「只是都瞞著您……」
玥娘淡然一笑:「我早就知道了。」
其實自從松本夫人上次提醒過後,陳家就減少了與王記香舖的往來。玥娘敏感的察覺到,時局在改變,人心也變得不可捉摸了。
陳、王家兩家都很明智的不再提起婚約,至於陳少爺與三井小姐的婚期則是定了下來,就在七天後舉行。
玥娘讓採菱送一盒「癡愛生香」去陳家作為賀禮。香盒裡附了張紅箋,沒寫賀詞,只抄了唐.盧綸的花燭詩:
比翼和鳴雙鳳凰,
欲棲金帳滿城香。
婚禮前夜,陳少爺醉醺醺地闖進王記香舖,王員外怎麼勸,都攔不住他。
玥娘制止了父母,領陳少爺來到後花園,讓陳少爺坐在涼亭中,又命採菱去端一壺溫茶來給客人解酒。
亭中只剩下兩人,陳少爺低著頭,身子搖搖晃晃的,似是酒意未退。
玥娘輕嘆一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這個為情所苦的男人。
採菱很快就端了茶水上來,玥娘讓她退下。
「小姐……」採菱猶自不放心,玥娘以眼神示意,她只得低頭離去。
玥娘倒了一杯溫茶,推到他面前:「喝杯熱茶,醒醒酒。」
陳少爺依然低著頭,嘴裡咕噥著:「對不起……玥娘,我對不起妳……」
玥娘輕嘆一聲,沒說話,她知道他為何喝悶酒,也知道他想來做什麼。
當初她點頭同意嫁到陳家,也是真的「認命」了。
怎知她認命,命運卻不認她,還將未婚夫配給了日本女人。
突然,陳少爺抬起頭來,醉眼惺忪的看著她:「玥娘!答應我!」
「嗯?什麼?」
陳少爺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玥娘嚇一跳,想掙脫,卻擺脫不掉。
「玥娘!跟我走,好嗎?」
「走去哪?」
「泉州!我們陳家在那裏也有商鋪,」繼而又搖頭:「不行!我阿爸會追到那裏,不然南洋也行,我在那邊有朋友!」
玥娘輕拍他的手:「友濟、友濟,你清醒一點。」
這是玥娘頭一回叫陳少爺的名字,陳少爺怔怔的看著她。
「不!我很清醒,玥娘,我是說真的,這婚我不結了,我要帶妳走,天涯海角,無論去哪裡都行,我只要妳!」
「我不可能跟你走的。」玥娘斷然拒絕他。
「為什麼?我們都訂婚了!」
「你有想過我的名聲嗎?我要是跟你去南洋,別人會怎麼說我?我阿爸、我阿姆、我的弟弟,還能抬頭做人嗎?」
陳少爺為之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
玥娘輕輕的將手從他手中抽回去。
陳少爺低頭看著空空的手,嘴唇顫抖著,大顆淚珠落了下來: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玥娘……」
陳少爺突然噗通一聲,頹然滑坐在地上,雙手揪住玥娘的裙襬,哭訴著:
「玥娘!我真的好愛妳!我只想娶妳,我只差一點就娶到妳了!就只差一點啊!」
看到陳少爺嚎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玥娘也於心不忍,只能輕聲安撫他。
「這都是命……」
「玥娘!我的玥娘啊!」
隔天,陳家還是如常舉行婚禮。
陳家張燈結綵、高朋滿座,鑼鼓喧天,一整條街都熱熱鬧鬧。
從此,玥娘依舊坐鎮王記香舖,香織每日午後都來鋪子習字。她學得快,尤其愛寫香方,常將「雨後清荷」的配方抄了又抄。這日她忽然問:「老師,這香為什麼要叫『雨後清荷』?荷花不是夏天的嗎?」
玥娘正調製新香,聞言手一頓:「因為有一年的雨,下了整整一季。雨停時,荷花都謝了,只有香氣還留在水面上。」
「像思念一樣嗎?」
她沒有回答,只將新調的香粉裝入瓷瓶。瓶身上,她請匠人燒了一行小字:
「此香製於乙未後之梅雨季」
香織學了一年漢文,能讀《唐詩三百首》時,她父親決定送她去東京念書。臨行前夜,女孩獨自來到鋪子辭行。
玥娘輕撫香織的頭髮,眼眶發熱。她轉身從櫃中取出一隻木匣,裡頭是她這三年手抄的《永樂香典》摘要,共十二冊。
「這個,妳帶去東京。想台灣的時候,就按方製香。香氣升起時…」她頓了頓:「月眉就在妳身邊。」
香織走後,月眉港的日輪船愈發頻繁。日本商社開了製糖會社、樟腦工廠,漢人鋪子一家家關張,唯獨王記香鋪還在。因為新任總督夫人聽說這裡有位女先生,教過前任民政長官夫人香道。
這日,總督夫人親臨。她是華族出身,能說漢詩,見了玥娘手抄的香典,竟愛不釋手。
「王姑娘可否將此書……借我抄錄?」
玥娘看著這位妝容精緻的貴婦,忽然問:「夫人可知,此書原藏何處?」
「願聞其詳。」
「原藏月眉古寺藏經閣。閣已拆除,改建為神社。」她聲音平淡:「這書,是遷寺前一夜,一位師父冒險搶救出來的。」
總督夫人沉默許久,合上書頁:「我明白了。」臨走時,她忽然回頭:「妳教香織的漢文……請繼續教下去。我的女兒,明年也想來學。」
消息傳開,月眉街嘩然。有人罵王家崇洋媚外,有人羨慕王家得勢。
王老爺憂心忡忡:「玥娘,外頭的人都在說……」
「阿伯,」玥娘正在修補一本破損的《香乘》,「文明要傳下去,總得有人來當橋梁。」
她開始每旬去總督府一次,教兩位日本女孩習字、讀詩、辨香。課堂設在和室,紙門外就是日式庭園。她總在授課前,點一爐香,此香以藍色勿忘草為主引。
「老師,這香有名字嗎?」總督的女兒問。
「有,叫『莫忘之香』。」她輕聲道,「焚此香時,要記得 ── 香氣雖會散,但製香的手藝、寫字的筆法、讀詩的心境,這些,永遠不會散。」
女孩們似懂非懂地點頭。
這年除夕,她收到從東京寄來的包裹。香織的信寫得工整:
「老師,我在上野圖書館找到了《永樂香典》的江戶抄本。比您那本多了三頁,已另函寄上。另,我按方製了『雨後清荷』,同學都說像是『故鄉的味道』。」
附來的三頁抄本,正是明遠當年刪去的那三頁。頁角有香織的註解:「此頁在帝國圖書館標為『佚失』,疑為當年漢僧故意刪除。」
玥娘對著燈火細看,發現那三頁記載的,是祭祀鄭成功的香方。香名「延平魂」,配方複雜,需用到台灣特有的月桃花、山黃梔。
她連夜抄錄,將副本藏入地窖。原本則按香織囑咐,焚於敬字亭前。
火光中,她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漢僧,在遷寺前夜,於燈下刪改經卷。一筆一劃,都是無聲的守護。
灰燼被風捲起時,她輕聲吟出香織信末附的和歌 ── 是女孩自己作的,漢詩譯在旁側:
海天遙闊字為舟,
墨韻傳情渡鷺鷗;
身寄東瀛常對月,
心隨雁影到鄉秋。
吟罷,她對著北方合十。
遠在日本的香織也同樣的雙手合十,神社的除夕鐘聲響起。
而坐在香織面前的高僧,恰是明遠和尚。
他應邀前來京都弘法,當此大晦日,寺院敲響「除夜之鐘」。這一百零八響代表著消除人世間的一百零八種煩惱,是佛教傳統儀式,通常在午夜前後響起,寓意將舊年的煩惱清空,以清淨的心迎接新年的到來。
兩地的鐘聲同時響起,明遠和玥娘遠隔重洋,卻聽著同樣的鐘聲。
只要還有東京的女孩,在異國按著故鄉的香方製香。
只要還有月眉的女子,在日式庭園裡教漢詩。
只要還有台灣的僧侶,在日本寺廟弘揚佛法。
這文化的香火,就沒有真正斷絕。
玥娘從懷中取出那枚「香魂」木牌,輕輕摩挲背面微雕。雕工已磨得平滑,但手指撫過,依然能感覺到那古道、那聽溪亭、那個清瘦的身影。
石敢當還立在原處。
敬字亭雖已遷,爐火猶未冷。
而她,還在這裡。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