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導論:超越惡的哲學維度
在荒木飛呂彥所構建的《JoJo的奇妙冒險》宏大敘事體系中,DIO(迪奧·布蘭度)不僅是一個橫跨百年的反派符號,更是一個承載了深刻存在主義焦慮與極端權力意志的哲學載體。若將其僅僅視為追求世俗統治的惡徒,便會忽略其角色構建中極為核心的心理動力學——即對「安心感」(Peace of Mind / 安心)的病態追逐 1。從第一部《幻影血脈》中試圖擺脫底層貧困的野心家,到第三部《星塵鬥士》中隱於幕後的帝王,再到第六部《石之海》回憶中尋求「天堂」的哲人,DIO 的行為邏輯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命題:恐懼的克服與絕對安全感的建立。
本報告旨在以詳盡的筆觸,解構 DIO 哲學體系的深層結構。我們將探討「安心感」如何成為其行動的終極目的論(Teleology),分析「重力」(Gravity)作為命運隱喻的運作機制,並深入剖析「天堂計畫」(Heaven Plan)如何試圖通過絕對的決定論來消除人類的存在主義焦慮。通過將 DIO 的思想與霍布斯、尼采、薩特等哲學家的理論進行對照,並結合現代心理學與算法決定論的視角,本報告將揭示 DIO 哲學在當代語境下的深遠意涵。
2. 恐懼的本體論:從貧民窟到超越者
2.1 達利歐·布蘭度的陰影與生存焦慮
要理解 DIO 對「安心感」的執著,必須回溯其心理形成的根源。DIO 出身於維多利亞時代倫敦的貧民窟,其父達利歐·布蘭度(Dario Brando)是一個酗酒、虐待且道德淪喪的底層人物 3。在這種環境下,DIO 幼年時期的核心體驗是極度的「不確定性」與「無力感」。生存資源的匱乏、父親的暴力以及社會階層的固化,在他心中植入了深刻的生存焦慮(Survival Anxiety)。對於幼年的 DIO 而言,恐懼不僅是情緒,更是生存的常態。霍布斯(Hobbes)在《利維坦》中描述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即「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且生命是「孤獨、貧困、卑污、殘忍和短壽的」——精確地概括了 DIO 的早年世界 4。為了逃離這種充滿恐懼的自然狀態,DIO 並沒有選擇尋求社會契約的保護,而是選擇了成為那個凌駕於契約之上的「利維坦」(Leviathan)。他意識到,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唯一的安全保障是絕對的支配權。
即使在戴上石鬼面、超越人類成為吸血鬼之後,這種源自底層的生存焦慮並未消失,反而隨著能力的增強而被放大。他獲得了不死的肉體,卻更加恐懼失去這一切。這種心理機制解釋了為何他在《星塵鬥士》中獲得了強大的替身「世界」(The World)後,依然表現出極度的謹慎(例如對承太郎的試探)。他的謹慎並非出於戰術考量,而是源於內心深處對「未知的恐懼」無法根除的焦慮 1。
2.2 「安心感」作為人類行為的終極驅動力
在《星塵鬥士》中,DIO 對波魯納雷夫(Polnareff)發表了一段極為關鍵的獨白,這段話被視為 DIO 哲學的總綱。他試圖說服波魯納雷夫歸順自己,並闡述了人類行為的本質動機:
「波魯納雷夫,你有想過人類為什麼要生存嗎?人類是為了克服不安和恐懼以求心安而活著的。名聲、支配別人、或者是金錢,都是為了想要安心。結婚或是交朋友也是為了安心。為和平而貢獻、或是為了愛與正義之類,全都是為了求得自己的安心。尋求安心感即是人類的目的。那麼,侍奉我這件事,你不覺得能夠獲得那樣的安心感嗎?其他的安心感也是很容易就能得到的。」2
這段論述揭示了 DIO 哲學的三個核心層次:
- 心理利己主義(Psychological Egoism): DIO 認為人類所有的利他行為(愛、正義、和平)本質上都是利己的,是為了消除內心的不安。
- 恐懼的普遍性: 恐懼和焦慮是人類存在的基調,所有的社會活動都是對抗這種基調的防禦機制。
- 權威的救贖功能: DIO 將自己定位為能夠賜予終極安心的「神」。通過臣服於強大的力量,個體可以免除選擇的責任,從而免除伴隨選擇而來的焦慮。
這種觀點與薩特(Sartre)關於「壞信念」(Bad Faith / Mauvaise foi)的論述形成強烈對照。薩特認為,人為了逃避「被判處自由」的重負,往往會欺騙自己,否認自己的自由意志,轉而依附於某種固定的角色或權威 9。DIO 正是利用了人類這種逃避自由的傾向(Fear of Freedom),通過提供絕對的庇護來換取他人的奴役。對於像荷爾·荷斯(Hol Horse)這樣的角色來說,成為「第二名」(Number 2)跟隨強者,確實比獨自面對世界的風險更能帶來「安心感」 12。
3. 重力的神學:命運的物理學隱喻
3.1 替身使者的引力法則
在《JoJo的奇妙冒險》的宇宙觀中,「重力」(Gravity)並不僅僅是物理學上的萬有引力,它被賦予了形上學的屬性,直接對應於「命運」(Fate)或「緣分」。這一概念在第六部《石之海》中被普奇神父(Enrico Pucci)和 DIO 反覆探討。
DIO 曾提出:「替身使者會互相吸引」(Stand users are drawn to Stand users) 14。這不僅解釋了為何劇中替身使者會頻繁相遇,更暗示了一種宇宙層面的決定論力量。這種「重力」具有雙重屬性:
- 物理性: 它作用於物體,正如普奇的替身 C-Moon 可以操控重力方向,Made in Heaven 利用天體重力加速時間。
- 宿命性: 它作用於人的命運軌跡,將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時間點拉向彼此。
對於 DIO 而言,這種不可見的「重力」既是工具也是威脅。喬斯達家族與他的糾葛被視為一種強大的宿命重力。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變得多強,喬斯達家族的血脈總會找到他。這種無法擺脫的宿命感是 DIO 不安的來源。為了獲得徹底的「安心」,他不能僅僅在空間上統治世界,他必須在形上學層面「征服重力」,也就是控制命運本身 14。
3.2 普奇神父的創傷與宿命論的確立
普奇神父作為 DIO 意志的繼承者,其對重力的理解源於個人的悲劇。普奇年輕時試圖拆散妹妹佩拉與威斯·布魯馬林(後來的替身使者天氣預報),卻因命運的惡作劇導致了佩拉的自殺和一系列悲劇 16。普奇無法接受這一切僅僅是隨機的錯誤或巧合。如果這一切是隨機的,那麼他必須為自己的錯誤承擔無限的悔恨。
為了逃避這種悔恨,普奇全盤接受了 DIO 的「重力」理論:一切都是註定的,一切都有其意義。他將這種宿命論神聖化,認為「重力」是神的愛。通過相信絕對的命運,普奇將個人的罪惡感外化為宇宙的必然性。這成為他執行「天堂計畫」的原動力——他希望全人類都能體驗這種「因為註定,所以無悔」的安心感 16。
4. 天堂計畫(The Heaven Plan):決定論的烏托邦
4.1 通往天堂的儀式與機制
DIO 在其筆記(DIO's Notebook)中詳細記錄了到達「天堂」的步驟,這是一個融合了鍊金術、神祕學與替身物理學的複雜儀式 19。
- 靈魂的積累: 需要36個罪大惡極之人的靈魂。罪人的靈魂被認為具有強大的能量。
- 14個密語: 螺旋階梯(Spiral Staircase)、獨角仙(Rhinoceros Beetle)、廢墟街道(Desolation Row)、無花果塔(Fig Tart)、特異點(Singularity Point)、喬托(Giotto)、天使(Angel)、繡球花(Hydrangea)、秘密皇帝(Secret Emperor)等。這些詞彙並非咒語,而是引導精神進入特定狀態的暗示或密碼,或是替身「綠色嬰兒」誕生的關鍵參數。
- 重力的利用: 需要在特定的時間(新月)和地點(如卡納維拉爾角,重力較弱處)利用替身 C-Moon 進行重力反轉,最終進化為 Made in Heaven(天堂製造)。
這一儀式的核心在於利用重力來操控時間。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指出重力可以扭曲時空,荒木飛呂彥將此理論極端化,構想出利用全宇宙的重力將時間加速至無限大的可能性 21。
4.2 「天堂」的定義:全知即全安
「天堂計畫」的最終產物並非傳統宗教中的死後極樂世界,而是一個物理現實的重置。其核心機制如下:
- 時間加速至奇點(Singularity Point): Made in Heaven 將時間無限加速,宇宙經歷毀滅並重生 15。
- 歷史的複寫: 新宇宙的歷史大體上會重複舊宇宙的軌跡。
- 靈魂的記憶: 由於所有生物的靈魂都完整經歷了宇宙的終結與重啟,他們在潛意識中已經「體驗」過了未來。
在普奇構想的「天堂」中,每個人都擁有對自己未來的「預知能力」(Precognition)。一個人會確切地知道自己何時會與誰相遇、何時會遭遇事故、何時會死亡。這種對未來的絕對知曉(Knowing Fate),就是 DIO 與普奇所定義的「天堂」 1。
普奇認為:「覺悟者恆幸福」(Resolution is Happiness)。當未來是已知的,人類就不再需要恐懼未知,不再需要焦慮,也不再有希望落空的痛苦。所有的悲劇都已成定局,人類唯一能做的就是「覺悟」並接受。這是一種極致的決定論烏托邦,旨在消除人類精神中因「不確定性」而產生的一切痛苦 2。

5. 比較哲學視角:DIO 哲學的批判性分析
5.1 尼采的「愛命運」與普奇的扭曲詮釋
DIO 與普奇的哲學可以被視為對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概念的一種極端且本質上相悖的挪用。尼采提出的「愛命運」(Amor Fati)是指擁抱生命中的一切,包括巨大的痛苦與毀滅,不僅是忍受它,甚至是熱愛它 27。
然而,兩者存在本質區別:
- 尼采的超人(Übermensch): 通過強大的內在生命力,主動賦予痛苦以意義。這種接受是基於對生命本身的熱愛,是在未知中創造價值的主動行為。
- 普奇的信徒: 普奇的「覺悟」是一種被動的接受。他剝奪了人類面對未知進行選擇的權利,強制所有人進入一種「劇透」狀態。這不是因為熱愛生命而接受命運,而是因為恐懼未知而躲進命運的庇護所。這更接近尼采所批判的「末人」(Last Man)心態——追求平庸的安逸與無痛的生存,而非偉大的創造 30。
5.2 薩特的「壞信念」與逃避自由
從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義視角來看,DIO 的「安心感」哲學是「壞信念」(Bad Faith)的教科書式案例。薩特有名言:「人被判處自由」(Man is condemned to be free) 10。因為沒有既定的神聖藍圖,人必須為自己的每一個選擇承擔絕對的責任,這種無限的責任帶來了巨大的存在主義焦慮。
DIO 和普奇試圖消除這種焦慮,方法不是通過勇敢地承擔責任,而是通過消除「選擇的可能性」。在「天堂」世界中,由於未來已定,人不再需要做選擇,因此也不再需要負責。普奇所謂的「幸福」,本質上是將人類降格為按照劇本演出的機械,從而逃避作為人所必須面對的自由之重。這是一種通過自我物化(Self-objectification)來獲得心理安寧的懦弱策略 9。
5.3 斯多葛學派與伊比鳩魯學派的混合體
DIO 的哲學表現出一種斯多葛學派(Stoicism)與伊比鳩魯學派(Epicureanism)的奇異混合與扭曲 35。
- 斯多葛面向: DIO 和普奇強調接受命運(Logos/Gravity),認為順應宇宙秩序(Fate)是智慧的表現。普奇在戰鬥中數次數質數來保持冷靜,體現了斯多葛式的自我控制。
- 伊比鳩魯面向: 他們的終極目標是「安心感」(Ataraxia,即心靈的平靜與免於恐懼),這是伊比鳩魯學派的核心追求。
然而,真正的斯多葛學派強調「控制你能控制的,接受你不能控制的」,並在此基礎上實踐美德。普奇則試圖控制一切(通過製造新宇宙),讓「不能控制的」消失。這不是斯多葛式的智慧,而是僭越神權的傲慢。
6. 心理學維度:習得性無助與舒適區的病理化
6.1 習得性無助的全球化
現代心理學中的「習得性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理論由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提出,指個體在經歷反覆的、不可控的挫折後,最終放棄嘗試,即使機會出現也不再行動的心理狀態 39。
普奇的「天堂」實際上是一個將「習得性無助」普遍化為人類生存狀態的計畫。在那個世界裡,任何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預知的未來(例如,預知到跌倒就必然會跌倒)。這種設計旨在讓全人類「習得」對命運的無助,並將這種無助重新包裝為「覺悟」。普奇認為,只要人們放棄抵抗(即接受無助),就不會再有痛苦。這是一種極度病態的心理防禦機制,試圖通過扼殺希望來扼殺失望。
6.2 荷爾·荷斯的「老二哲學」
作為 DIO 哲學的世俗對照組,荷爾·荷斯(Hol Horse)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視角。他的名言「與其做第一,不如做第二」(Better to be number 2 than number 1)反映了一種尋求庇護的生存策略 12。荷爾·荷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局限,他通過依附強者(DIO)來獲得安全感。
DIO 輕視荷爾·荷斯,但實際上 DIO 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個「荷爾·荷斯」。DIO 之所以要成為絕對的「第一」,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恐懼被支配。DIO 與荷爾·荷斯是一體兩面:一個通過支配來尋求安心,一個通過順從來尋求安心。兩者都是由恐懼驅動的。
7. 黃金精神(Golden Spirit):對抗重力的自由意志
7.1 荒木飛呂彥的「人類讚歌」
荒木飛呂彥曾明確表示,《JoJo的奇妙冒險》的主題是「人類讚歌」(Hymn of Humanity),即讚美人類在面對巨大恐懼與殘酷命運時所展現出的勇氣 42。這種精神被稱為「黃金精神」(Golden Spirit) 3。
黃金精神在本質上是 DIO 哲學的反面。如果 DIO 的哲學是「為了安心而消除未知」,那麼黃金精神就是「為了正義而擁抱未知」。從喬納森·喬斯達(Jonathan Joestar)在必死局面下對抗 DIO,到徐倫在石之海中為了保護安波里歐而犧牲自己,喬斯達家族展現了一種主動介入命運、即使面對毀滅也不放棄希望的意志。
7.2 安波里歐的勝利:行走在正義的道路上
《石之海》的結局是全系列哲學衝突的最高潮。普奇神父幾乎成功了,他創造了新宇宙,所有人都在命運的軌道上運行。然而,唯一保留了舊宇宙記憶的少年安波里歐(Emporio),利用天氣預報(Weather Report)的替身光碟,利用純氧中毒這一物理/生理機制擊敗了普奇 2。
普奇在臨死前展現出了他哲學的虛偽。他乞求安波里歐停止攻擊,理由是他在時間加速循環完成前死亡會導致「天堂」崩潰,人類將失去預知命運的「幸福」。此時,那個高喊「覺悟」的普奇,在面對自己未知的死亡時,表現出了極度的恐懼與執著。
安波里歐的回應是對普奇宿命論的終極審判:
「你才是那個不明白的人!……走上正義之路才是真正的命運!」(The one who couldn't accept their own fate was you, Pucci! True fate is walking down the path of justice!) 2
這句話解構了普奇的邏輯:命運不是寫好的劇本,而是通過正義的行動所開闢出的結果。普奇試圖固定未來,是因為他無法接受自己過去的罪孽(逼死妹妹),他才是那個無法接受命運的人。
7.3 艾琳宇宙(Ireneverse)的哲學意涵
隨著普奇的死亡,宇宙再次重置。在這個新世界中,徐倫轉世為艾琳(Irene),她與父親的關係和睦,不再需要經歷牢獄之災,也不再是 JoJo(不再背負與 DIO 戰鬥的宿命) 48。
這並非逃避,而是徹底的解放。普奇的存在代表了舊時代的「重力」與詛咒,他的消亡意味著喬斯達家族終於從長達百年的宿命輪迴中解脫出來。雖然「艾琳」沒有了徐倫的記憶,但荒木飛呂彥確認她的「愛與情感」是永恆的,靈魂是同一的 52。這個結局象徵著自由意志最終擺脫了病態的決定論控制,人們不再為了「安心感」而活在劇本中,而是回歸到了充滿未知但也充滿可能性的真實生活。這是一種存在主義的勝利:存在的意義在於當下的體驗與情感的連結,而非對未來的掌控。
8. 結論
DIO 哲學體系是一個關於恐懼、權力與時間的宏大敘事。它始於一個底層少年對生存不確定性的恐懼,演化為一種試圖通過掌控宇宙規律(重力/命運)來獲得絕對安全感(安心感)的極權意志。DIO 與普奇神父揭示了人類心靈深處的一個黑暗渴望:對自由重負的厭惡以及對絕對秩序的嚮往。
然而,荒木飛呂彥通過喬斯達家族的抗爭,特別是《石之海》那悲壯而充滿希望的結局,否定了這種價值觀。真正的「天堂」不在於預知未來,而在於擁有面對未知的勇氣;真正的「安心」不是來自於控制,而是來自於正義的行動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黃金精神)。
正如安波里歐在雨中孤獨而堅定的身影所象徵的,人類的尊嚴在於即使面對註定的毀滅,依然敢於改寫結局,在無限的重力中,開闢出屬於自己的、不可預測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