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載修行的壁壘在「玄天誅神陣」的璀璨光輝中崩解,如同琉璃墜地,寸寸碎裂。杜天涯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仙尊道體,逐漸化為最本源的能量粒子,終將歸於虛無。
痛嗎?
不,更多的是冰冷的錯愕與滔天的恨意,為了渡劫,他做出萬全準備,沒想到卻功虧一簣,極品法寶失效、陣法反噬、九大護法倒戈相向,更讓他痛心的是摯愛道侶雲瑤的背刺!「為何?」
他只記得自己最後轉頭看向愛侶,那絕美容顏,以及兩行清淚。
「永別了,杜郎……」
渡劫失敗的同時,他的意識在無盡黑暗與時空亂流中漂泊,彷彿過去了一瞬,又彷彿是千萬年。
先天法寶混沌珠護著他殘破的元神,像一葉孤舟,在狂暴的能量海洋中浮沉。
寂滅,是唯一歸途。
就在元神之光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一股極其強烈、充滿怨懟與不甘的牽引力,從某個遙遠的時空節點傳來。
那感覺,像陳年樟腦混合著鐵鏽和淚水的味道,濃稠得令人窒息。
他無法抵抗,也無意抵抗。殘存的元神被那股力量猛地拉扯,向下墜落,穿透了某種粘滯的界限。
……
首先恢復的,是嗅覺。
一股濃烈的霉味鑽入意識深處,夾雜著廉價藥膏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然後是聽覺。
遠處傳來模糊的、連續不斷的機車引擎咆哮聲,近處是水龍頭未能關緊的「滴答」聲,規律地敲打著寂靜。某種電子設備的嗡嗡低鳴,像一隻討厭的飛蟲盤旋在耳際。
最後,是觸覺。
渾身都在痛,不是道體崩滅時那種法則撕裂的大恐怖,而是具體的、瑣碎的、充斥在四肢百骸的鈍痛。額角尤其劇烈,伴隨著脈搏一跳一跳地抽痛。他躺在某種粗糙而帶點潮濕的織物上,身體冰冷。
他「睜」開了眼睛 ── 或者說,他動用了殘存的神識,開始感知這個新的「容器」與環境。
這是一間狹小、逼仄的房間。牆壁泛黃,牆角有雨水滲漏留下的污漬,勾勒出猙獰的圖案。頭頂是一盞蒙塵的日光燈,未曾點亮。唯一的光源來自窗外,被厚重的、洗得發白的藍色窗簾過濾後,透進一種灰濛濛的、令人壓抑的光線。
傢俱簡陋至極:一張他正躺著的單人鐵床,一個搖搖欲墜的塑膠衣櫃,一張堆滿雜物和空泡麵碗的木桌。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微弱的光線裡無力地翻飛。
這就是那股強烈怨念的源頭?
他的神識沉入這具身體,經脈淤塞,肉體孱弱,多處軟組織損傷,額角有開放性傷口,雖已止血,但狀況糟糕透頂。更讓他皺眉的是,這身體內部充斥著一種長期的營養不良與精神耗竭所帶來的虛弱感。
就在他試圖進一步探查時,一股混亂、悲傷、充滿屈辱的記憶洪流,如同決堤的江河,猛地衝擊著他本就脆弱的元神。
破碎的畫面、扭曲的人臉、惡毒的嘲諷、絕望的哭喊……屬於另一個「杜天涯」的二十年人生,強行與他萬載的記憶糾纏、碰撞。
「呃……」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源自這具身體本能喉嚨的呻吟。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相互撕扯,讓他頭痛欲裂。
加班的深夜,母親總會在電鍋裡留一碗溫熱的粥。
診斷書上冰冷的「末期」二字,與母親強撐的笑臉重疊。
一張又一張借據,利息像雪球滾落。同事的疏遠、親戚的閉門羹。
母親握著他的手,在病床邊氣若游絲:「天涯……要好好活下去……」
葬禮很簡單,來的人很少。雨打在廉價的黑傘上,聲音空洞。
討債的人上門,拳腳,謾罵,最後通牒……
還有陽台外,那隻不知何時來築巢的烏鴉。它總是安靜地來去,偶爾歪頭看著屋內愁雲慘霧的母子。母親病重時,曾看著它說:「連烏鴉都有個家……」後來,母鴉再也沒回來,只剩兩隻羽毛未豐的幼雛,在驟雨中瑟瑟發抖。一隻沒撐過幾天,小小的身體在巢邊僵硬了。另一隻……
記憶在此模糊、斷裂,與劇烈的頭痛和身體的傷痛攪在一起。
他艱難地挪動這具陌生的身體,想要坐起來。動作間,他的手碰到了一件柔軟的東西。
那是一件摺疊著,放在枕邊的舊衣衫。材質普通,洗得發白,領口甚至有些鬆垮變形,但出奇地乾淨。
幾乎是在觸碰到那衣衫的瞬間,一股溫馨而酸楚的記憶片段不受控制地湧現:
燈光下,婦人低頭縫補這件襯衫脫落的鈕扣,側臉溫柔而疲憊。
「天涯,明天面試穿這件,媽媽幫你燙好了……」
原主母親的氣息,透過這件舊衫,無聲瀰漫。
杜天涯殘破的元神,被這微不足道的溫暖狠狠蟄了一下。
修行萬載,太上忘情,他早已習慣宇宙的冰冷與法則的殘酷。
這份屬於凡俗、屬於「家」的細碎牽掛,陌生得令他元神震顫。
就在這時 ──
砰!砰!砰!
粗暴的敲門聲如同擂鼓般響起,打破了房間內死寂的氛圍。一個流裡流氣、充滿不耐煩的男聲透過薄薄的門板傳了進來,操著閩南語:
「幹!杜天涯,哩係嘸係死在裡面了?欠阮的五百萬,想裝死就沒事嗎?給林北開門!」
伴隨著敲門聲,還有幾個男人粗魯的哄笑和咒罵。
記憶碎片再次閃現:幾個獰笑著的身影,拳腳如雨點般落下,為首的那個光頭,嘴角有一道疤,綽號「阿豹」……
門外的,正是索債的人。
杜天涯緩緩地低頭,看著自己這雙瘦弱、蒼白、甚至有些顫抖的手。原主的恐懼如同冰水般浸潤著這具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然後,他抬起頭。那雙原本可能充滿懦弱與絕望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亙古不化的冰冷,以及一絲……剛剛被那件舊衫所觸動、卻迅速被壓下的、極度複雜的情緒。
他輕輕放下那件舊衫,彷彿那是某種易碎的珍品。
該處理眼前的「麻煩」了。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初佔據這具身體的沙啞與生澀,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在這間充滿霉味與絕望的房間裡迴盪:
「來了。」
這聲音,既是對門外惡客的回應,也是對自己這一段詭異莫測的新生的……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