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涯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他閉上眼,感受著這具身體的疼痛與虛弱,也感受著腦海中兩股記憶仍在進行的緩慢融合。
窗外,台北城的喧囂依舊,機車的引擎聲、遠處的喇叭聲,編織成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他在這裡,不再是渡鴉仙尊杜天涯,他只是一個欠了巨額債務的平凡人。他抬起手,看著這雙陌生而脆弱的手。剛才對付那幾個混混,靠的是仙尊的意識,但這身體的反應、力量,都遠遠跟不上。在這個靈氣稀薄到近乎枯竭的世界,要想恢復力量,前路漫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靜靜躺在枕邊的、洗得發白的舊衫上。
母親……嗎?
一種極其陌生、又極其複雜的情緒,在他冰冷了萬載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一圈淺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他這漫長而突兀的新生,就在這充滿霉味、藥味、血腥味和一絲淡淡溫情的狹小房間裡,正式開始了。
房間內重新歸於寂靜,只有老舊冰箱壓縮機啟動時發出的低沉嗡鳴,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城市背景噪音。杜天涯背靠著門板,坐在地上許久,直到雙腿的麻木和額角傷口的抽痛將他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他艱難地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房間角落那個狹小、散發著濕氣的簡陋浴室。鏡子上佈滿水漬和斑點,映出一張模糊而蒼白的臉。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五官底子不差,但長期的不健康生活和精神壓抑,讓這張臉顯得有些憔悴,眉眼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鬱。
額角貼著的紗布已經被暗紅的血跡浸透,邊緣翹起。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撕下紗布,動作間牽動傷口,帶來一陣銳痛。鏡中,傷口暴露出來,不算太深,但皮肉外翻,看起來頗為猙獰。
若是前世,一念之間,血肉重生,這等小傷連讓他皺眉的資格都沒有。但此刻,他只能感受到這具身體傳來的、清晰而頑固的痛楚。
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嘩地衝出。他用雙手接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也沖淡了額頭傷口周圍的血污。水珠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滑落,滴落在生鏽的金屬洗手台上。
沒有藥,沒有真元療傷。他環顧四周,最終在一個塑膠抽屜裡找到半瓶廉價的碘伏和幾塊新的紗布。他沉默地進行著消毒、包紮的動作,生疏卻精準。這過程緩慢而折磨,每一次觸碰都讓原主記憶中關於毆打、辱罵的片段閃回,讓這具身體本能地顫慄。
透過浴室的窗子,他看到台北市的一隅,並非想像中的曠野或仙山,而是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鴿子籠」樓房。違章建築的鐵皮屋頂雜亂無章,頂樓晾衣架,掛著各式各樣的衣物。遠處,幾棟高層公寓的玻璃幕牆在陰沉的天色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這裡是台北,一個他記憶中從未存在過的城市,一個……靈氣貧瘠得讓他幾乎感應不到任何修煉可能的地方。
他走出浴室,來到陽台,拉開了那扇塵封的玻璃門。
狹小的陽台角落,一個由枯枝草莖粗糙搭建的巢穴裡,一隻羽毛稀疏、瘦骨嶙峋的黑色幼鴉,正努力仰起頭,張大嫩黃的嘴喙,發出細不可聞的哀鳴。它的身邊,是另一隻早已僵硬、小小的同伴屍體。
幼鴉漆黑的眼珠,倒映著杜天涯漠然的面容。
仙尊殘魂、將死雛鳥。
在這瀰漫著霉味、藥味、死亡氣味與塵世悲苦的狹小空間裡,兩個破碎的生命,以一種荒誕而殘酷的方式,交集於此。
杜天涯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幼鴉冰涼的喙尖。
幼鴉瑟縮了一下,卻沒有力氣躲開,只是用盡最後氣力,又發出一聲微弱的「啾」。
活下去的本能。
杜天涯收回手指,目光掃過巢中冰冷的屍體,再看向眼前這奄奄一息的小生命。
許久,他極輕地,幾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那嘆息裡,有對這局境的漠然,或許,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頑強卻卑微生靈的……共鳴。
他轉身回屋,從凌亂的桌角找到半片未泡的、不知過期與否的蘇打餅乾,回到陽台,捏下一小角,用指尖碾成極細的碎屑,小心地遞到幼鴉嘴邊。
「吃。」他低聲說。
雛鳥憑著本能,顫巍巍地吞嚥著。
杜天涯不禁回想起,在修真界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修行路漫漫,道號多由師長賜予,或據功法特性、洞府所在自取。然「渡鴉仙尊」此號,卻非人予,乃天道有感,自行顯化,銘刻於諸天萬界時空長河之上。
這一切的緣起,不過是一隻烏鴉,與一個平凡到近乎卑微的少年。
那時的杜天涯,只是青嵐宗一個煉氣一層的外門弟子。資質平庸、地位低下。在天才輩出、競爭殘酷的修真界,平庸本身就是一種原罪。他出身凡俗,無背景無靠山,性格內斂沉默,很快便成了同門排擠欺凌的絕佳對象。
修煉資源被剋扣是常事,份例的靈石丹藥總是最次等,或乾脆「不翼而飛」。分配到的雜役最為繁重污穢,動輒被尋釁責罰,關禁閉、罰靈石。更甚者,是無處不在的孤立與精神踐踏。食堂裡無人願與他同坐,修煉時無人願與他切磋(除了想拿他當沙包),討論道法時他的發言總被嗤笑打斷。他們叫他「朽木」、「糞土」,視他為宗門之恥,空氣般的存在,或是發洩怒氣的沙包。
那是一個雨夜,他被同門毆打、扔棄在後山寒潭邊。秋雨冰寒刺骨,煉氣一層的微末靈力根本無法抵禦。衣衫盡濕,渾身凍得麻木,屈辱與絕望如同潭水,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意識模糊之際,他聽見了微弱的撲騰聲和哀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