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漫畫升級為藝術
鄭問。武俠漫畫領域的藝術家。也許是唯一的一個。
我說藝術,講的不是漫畫的敘事藝術,而是指畫的本身就有藝術的力量。敘事藝術是將故事情節如何說得順暢流麗的進化本事。具備這種高超敘事能力的漫畫家有不少。但畫的本身就能產生強烈吸引力的漫畫家則很希罕。
鄭問是一個,畫《浪人劍客》的井上雄彥是另一個。
或也就只有他們了。
我以為,藝術的定義是:具有綿延時間感、不斷認識世界更多的技藝。
鄭問漫畫,對我來說,就像看藝術片一樣的,比如侯孝賢《刺客聶隱娘》、王家衛《東邪西毒》,每一格畫面都美得震撼,美得無與倫比,美得盛宴美得絕世,簡直像是一幅又一幅絕美的畫作集結。
美得儼然美德。
是的,美成為道德。
崇高神聖至有如美德一般的漫畫,是鄭問畫墨對我最大的啟示。
而那樣的美是技藝的長期積累不斷堆疊。鄭問將每一格漫畫都視為藝術品般的經營。其漫畫美學,到了《漫畫大霹靂》更是極致華美張狂絢爛得教人咋舌,每一頁都值得細品珍藏,宛如製作精美、設計優異的海報大全,非常驚艷。
這麼美的東西,裡面就有了一種癡意絕對。
癡於畫的美,癡於畫的力量,癡於畫的一切一切。
那也就是詩意一般的癡了。
此所以《阿鼻劍》裡劍痴這般說了:
「我生下來,第一個會唸的字不是爸爸、媽媽,是『劍』!
我周歲的時候,會畫的第一個圖畫是『劍』!
我懂事以後,每個夜裡的每個夢裡,都是『劍』!
我知道,我這一生,為的就是追求、了解劍的美,劍的力!劍的意!」
以寫意勾勒江湖
井上雄彥在畫了《浪人劍客》以後,才將漫畫提升為藝術。他一邊顧及故事的敘述,一邊又能透過繪畫的本身傳遞藝術感。他的漫畫是真正的連環畫,情節的設計巧妙至於自然地與畫作密切融合。
鄭問不然。一向以來說自己是連環畫的鄭問,我總覺得其故事流暢度是不足的,總覺得一格一格漫畫之間沒有連續感,反而是阻斷的,無從連貫。實話說,鄭問的漫畫敘事能力,並不太好。
不過。這或許也是由於鄭問對每一格畫的講究,一格就是圓滿,而完全完整。一格就是一世界。因為他的畫藝過於精湛美妙,於是讀起來就忍不住會駐足細賞,也就忘了連環的流動。
他的畫最奧妙的就是完全的靜,像是禪畫,像是潑墨山水,每一張都有無盡的動感。但無法從這一張出發到下一張,沒有抵達。因為每一格畫就是對自身的抵達。
此或也是通俗與藝術最難以跨合的部分。通俗講情節的組合,藝術著重細節的營造。井上雄彥大概是少數能夠鎔鑄兩者的漫畫家。《浪人劍客》的動靜如如,委實美妙至極,不可方物啊。
他能夠表現出主題、人物與情節的連貫感,且在一格一頁或跨頁的畫作裡,也能優異地演繹出龐大而永恆的詩意。格是漫畫的框架。而井上雄彥的漫畫突破了格的限制。畫跑出了格的侷促,於是彷若無窮。
井上雄彥畫的氣勢與概念是壓倒性的,優於鄭問。
但談起畫的精巧驚奇,井上雄彥則尚不及鄭問的多樣變生璀璨奪目。
鄭問不是敘事藝術方面的成就,而是每一格漫畫作為藝術的可能。
除了每一格漫畫美不勝收外,我最喜歡鄭問的寫意描繪。
他所畫人物的臉容是細膩寫實的,但頸部以下經常是極簡的勾勒,像是毛筆隨意點撥撇束,寫書法也似的。《阿鼻劍》最能撼動我的一幕是十八惡道現身的形象:一邪惡猙獰的頭顱,底下抹畫的是一個惡字。
多麼微妙神祕難以直言的意境啊。
線條的本身直指藝術的層次。
我想起零雨兼具素描與寫意的詩歌至高境界,如我再三重讀的〈秋九月〉:
「綠色的上面鋪一點黃
灰色的鳥帶回灰色
蔥綠淺綠芹菜的綠
香蕉的綠則有點老了
一些白髮
出現
在田間在鄉道在圳溝
宣示一種顏色的和諧
他們移動──
穿過毛茸茸的春日
帶著露珠,到另一個村莊
這時園子有些幽黯,是因為
果實漸漸碩大,葉片肥厚
還有一種深沉的綠
在傳播
白色──
祕密的訪客──
那一天他從野地走來
就不再離開
這裏──
我喜歡他的沒有設計──
他悄聲走到面前
有些人聽見有些人不
聽見」
我喜歡他的沒有設計。一種自自然然的沒有設計。一種本質的沒有設計。
重讀鄭問,赫然察覺他的畫藝,已經將色彩與線條昇華為詩歌了。
但是的,有些人聽見看見,有些人並不。
雲遊阿鼻世界
《阿鼻劍》只有兩部(一部一本),並沒有續完。
那是1989、1990年的作品。但眼下看來,鄭問畫力依舊讓人讚嘆。而馬利(郝明義)的編寫也創造出一個可信的武俠世界──可惜他幾年前號稱要寫完的《阿鼻劍前傳》小說無疾而終。
漫畫裡涉及三角愛情關係(而且不只一次),主人翁何勿生乃是仁風幫幫主于景與師弟史飛虹之妻皇甫玉通姦所生,東窗事發後,皇甫玉死,于景攜子浪蕩江湖,仁風幫也就不仁風幫了,史飛虹練成阿鼻劍,更是大殺大戮,且將于景置諸於死,復百般折磨何勿生。何勿生長成後,因緣際會得以逃離,流浪四方遭遇離奇,被阿鼻使者所救,展開發現自身為阿鼻尊者的覺醒之旅。
故事也不複雜,但講仁心說忠義的江湖人在漫畫裡深陷各種慾望深淵,有情慾有名利也有貪嗔痴,反諷也似的展開武林心性繪卷,大有所指地道出人的真實處境。此所以,阿鼻使者講道:
「那當然!所以才要血流成河啊!你難道不知道人世就是阿鼻,阿鼻就是如此嗎?」
地獄不遠,有人的地方就有地獄。
人就活在地獄。
人即地獄。
《阿鼻劍》是有大企圖的,可惜編繪各有發展,未有終章。
再讀鄭問武俠漫畫經典,我也想起零雨《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的自序:
「……
然而,字要怎麼成形呢?
A跟在長老旁邊──
劈柴。起灶──
明天跟我入山──長老說。
長老,他是一個大地的雲遊者。總是遊蹤不定。但他承諾,想到他時,他就會出現。現在他雲遊到宇宙深處──該是字很多的地方嗎?A每天都知道他在。
A拿出一些字獻給他。就這麼多。」
何勿生雲遊到地獄深處,看見人人種種匪夷所思的恐怖顛倒,終究醒悟。
但卻再也沒有後來了。
而董啟章在《美德》寫道:
「……她只是不明白為甚麼作者要把自己的經歷和心裡的說話記錄下來。人為甚麼需要語言?為甚麼要留下說話?為甚麼要喋喋不休,讓人知道自己?留下說話,流傳開去,是害怕自己的意識、存在,會因為死亡而消散嗎?可是,為甚麼覺得消散是一件壞事?為甚麼要拒絕遺忘?」
如果把語言替換為畫畫呢?
如果鄭問還在,我很想問問,他為何那麼痴狂於畫。
而或許遺忘不是不好的事。或許遺忘也很美。或許消散是人間最合宜的事。
無論如何,鄭問已經雲遊到宇宙深處了。
阿鼻劍不再。
傳奇也就去聖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