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懷站在酒吧門口抽菸,一列區間車剛剛駛過,沒什麼風的仲夏夜晚充滿乾燥的熱氣,這條街上的路燈沒有亮,漆黑一片之外只有這間酒吧門口的兩盞黃燈,還有一顆喇叭掛在上頭播放上個世紀的音樂。
他把菸蒂彈到街上就轉身走進店裡。剛才點的啤酒已經上桌了,他喝了一口。
「不知道現在幾點?」他看著老闆。老闆是去年剛從社會學系退休的大學教授,他開的這間黑膠酒吧在這一帶很有名。
他正在擦玻璃杯,抬頭越過老花眼鏡瞧了會眼前的年輕人,「你沒有時間可以看嗎?」
「你們這裡沒掛時鐘。」他說,「我想是因為要創造過往當時的氣氛所以那種東西在這裡沒有意義?」
「嘖,」他把擦好的玻璃杯懸放到架上同時說,「你想得美。」
沈懷旁邊來了個胖女人,她跟老闆點了兩支百威啤酒,他到店後頭去把整籃裝滿百威的箱子搬進來。
「他們今天太晚送來了,我來不及冰,妳確定妳要嗎?」
「哦,真可惜,我最喜歡在這裡喝瓶冰百威的說。」她說。
「店裡現在全面禁菸。」老闆說。
「哼,我們年輕的時候就沒那麼多規矩過,對吧?現在連美國的酒吧也禁菸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吸了一口,「真無聊。」
「是啊,日子不同了,請妳到外面抽去。」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兩杯威士忌加冰吧。」
沈懷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看了一會就馬上放回去,現在差一刻十點。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有個長髮及肩的女人推開門走進來。她觀望了店內一陣,發現沈懷在看她就走了過來。
「嗨?」她露出了不確定的笑容之後說,那笑容意料之外的有魅力。他一聽就知道是她。
「嗨,」他咧咧嘴,「我想是我吧。」
「沒錯,這個聲音是你。」她微笑,現在她能夠專注在對他施展魅功上了。
「妳要喝什麼?」
「來杯曼哈頓吧,老闆,哈囉。」她跟老闆打招呼,沈懷第一次看到老闆露出笑容。
「你們認識?」
「對啊,我常來,」她說,「抱歉讓你等那麼久,你等很久嗎?」
「不會,我沒看時間我也不知道,但我不覺得久。」
「好,那就好,我去上個廁所。」她說。
他看著她一路走進廁所,烏黑的中長髮,曼妙的身材外面是一襲墨綠色的貼身洋裝,不那麼正式的,屁股很小但翹,腳上套著低筒的黑色女靴。他再想想她正面的樣子,臉沒什麼特別的,淡妝且頗有自信,香水的濃度剛剛好。自從他放棄打點自己和社交生活之後,他已經很久沒遇到這樣的女人了。
她從廁所走出來,他注意到她補了口紅。
「幹嘛?」她問。
「沒有,」他趕緊轉移眼神,伸出手指點一點高腳杯的杯緣,「歡迎光臨曼哈頓。」
「謝謝,」她啜了一口,「我問你,」
「問。」
「你有對我們其他行員做過這種事嗎?」
「哪種事?」
「我們現在這種。」
「妳是問我,除了妳之外,有沒有在電話裡等其他女行員告訴我我的帳戶哪裡出了問題時,對她開一些有關銀行辦事程序複雜的爛笑話,而她竟然笑開懷,兩人相談甚歡最後邀她出來?」
「對,而且她還冒著被處罰的風險。」
他笑了,「沒那麼嚴重吧,茱麗葉。」
「回答我,有嗎?」
「還沒有。」
「但我不覺得這是可以如法炮製的方法。 」他補充道。
「對我來說可以。」她說。
他將椅子轉回去面向吧檯,「妳這樣做過?」
「對,類似的事情。」
「很多次嗎?」
「當然不是,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她這次喝了很大一口,「老闆,再一杯,一樣的。」
「嗯,」他抿一抿下唇,「抱歉。」他說。
「沒什麼,幹嘛道歉?」
他也把酒乾掉,這次改點伏特加萊姆。
「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陳小姐?」
「不重要。」
「這不太公平吧,」他把手肘倚在椅背上,上半身面向她,「妳知道了我的全名,知道我戶頭的餘額,我的消費記錄,還知道我的很多個人資料,我卻只知道妳姓陳。」
「放心吧,你的戶頭沒什麼好吸引人的。」
「也對,至少我知道妳不是為錢而來的。」
兩杯酒都送上來了,他們慢慢喝著。此時店裡的卡座座位都被坐滿了,大部分是中年人,有一桌全是年輕人,他們的髮型和穿著簡直就像歐洲合唱團一樣。他看著那桌年輕人聊天到外頭抽菸,沒有大聲喧嘩說些沒腦的屁話,他們向老闆點酒時也非常有禮貌,可他注意到他們在桌底下交易。
「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一直說錯話。」他說。
她原本漫無目的盯著吧檯裡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今天你請客。」
「沒問題,」他掏出錢包放在桌上,「但至少給我個暱稱吧?要叫妳一整晚陳小姐的話,別人會以為我是保險業務。」
她笑了,那笑容真撫慰人心,甚至讓他感到莫名的溫柔。
「叫我瑤瑤吧。」她說。
「妳看起來不像瑤瑤。」
「對,瑤瑤是我的一個朋友,但我們鬧翻了,兩個月之後她就出車禍死了。」
「妳真扭曲。」
「彼此彼此。」
「我猜妳也不會想跟我聊妳的工作或生活吧。」
「我沒有設定任何限制啊。」
「妳的香水很好聞,哪一牌的?」
「香奈兒五號。」
「經典。」他快不知道要說什麼了,「跟妳很搭。」
她沉默了一會,推著吧檯桌子讓自己轉向他,他看著她,覺得她讓人驚艷。她將頭髮撥到頸後的那一瞬間,他很希望日後能夠枕在她旁邊,每天天亮時都能看見她。
「怎麼了?」他說,「妳看起來很失望。」
「沒有,」她說,「不算是失望。」
「沒關係,我這陣子是邋遢了點。」
「跟你的外表無關。」她端詳他的臉,「跟你無關。」
「那是怎麼回事?」
「你想跳舞嗎?」她問,樣子看起來像死了一條狗。
「有何不可?」他說,「但這首歌好像不太適合。」
「你心裡有曲子嗎?」她看著他說,「可以跟老闆點歌。」
「好,」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妳也再喝點,待會是首快歌,這樣我們會投入的更快。」
她也喝了一大口。
沈懷轉過身去等老闆找錢給一對中年情侶,「老闆,可以跟你點歌嗎?」
「可以啊。」他回答。
「查克貝瑞的 Maybellene,謝謝。」
老闆把肩上的抹布拿下來擦乾手,走出吧檯到黑膠唱片機前換唱片,沈懷跟著過去坐下來,趁退休教授在找唱片時跟他聊聊。
瑤瑤坐在吧台椅上看著他們兩人,在透過被海報貼滿的落地窗縫隙間看外頭漆黑的道路,眼神迷離。唱片找到了,老闆將它放到機器上,擺好唱針,電吉他的聲音立刻充盈整間酒吧,節奏很快,查克貝瑞唱著:「Maybellene, why can't you be true? Oh Maybellene, why can't you be true? You've started back doing the things you used to do.」她突然感到一陣不適,摀住嘴巴就往廁所跑。
沈懷起身要邀她跳舞,發現她不見了,他問老闆她去了哪裡,「大概在廁所吧。」他說。
他走到廁所門口敲門,「瑤瑤?妳在裡面嗎?」
沒有聲音。
「瑤瑤?」他重重敲了三下門。
「我不是瑤瑤。」裡面的聲音說。
「我知道妳不是,妳肯定比她好。」
「你又知道?」她說。聲音聽起來像剛哭過或是正在哭。
「我不知道。」他說。「妳沒事吧?需要我幫忙嗎?」
「沒事。」
「好,」他靠在門上,「那我在這裡等妳出來,有需要就叫我。」
不清楚過了多久,他想應該沒有很久,他幫她打發了兩個要來上廁所的人,過一會後他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他離開門邊等門打開。她的樣子很淒慘很美,彷彿一隻擱淺的鯨,坐在地上擦著她的黑色淚痕。
「今天就到這吧?」他說,「我可以送妳回家。」
她低下頭,「你可以進來嗎?」
「但還有人要上廁所,」她不顧他在說什麼便往廁所裡面爬。他跟進去把門鎖起來。
音樂被門隔在外頭,廁所裡只剩下抽風機的嗡嗡聲和鐵軌震動的聲音。他們倆面面相覷。最後他先開口,「你要在這裡告解嗎?」
她笑了。
「好看。」他說。
「才沒有,」她說,「我很悲慘,我是泥巴糞屎。」
「嗯─」他做了一個表情,「至少妳很香。」
「你可以抱抱我嗎?」
「這是妳想要的嗎?」
「是我需要的。」
沈懷張開雙手,瑤瑤緩緩埋進他懷裡抱住他的腰,他的手指伸進那頭烏黑的長髮。
「我不知道,」隔了一會他說,「我可能不太想這樣。」
「怎麼樣?」她的聲音悶在他的胸前。
「這樣下去。」
「怎樣下去,」她抬起頭,「這樣嗎?」
她親吻他的嘴巴,將舌頭伸進去,他沒有反抗。10分鐘過後他們從廁所出來。酒吧裡的客人在看他們,老闆的臉很臭。
「買單。」沈懷說,把剩下的啤酒喝完。
瑤瑤走到門外等他,他結完帳後出來。
「我想抽根菸。」他說。
「好。」她說。
這時播放的音樂早就不是查克貝瑞了,他點燃菸,AC/DC的High way to hell從酒吧門口的那顆喇叭流洩出來,酒吧右邊的鐵軌的震動聲越來越大,兩列火車在他們面前交錯而過,一陣風吹到他們臉上。
「這是這裡最好的景色了。」她說。
「真可惜,」他說,她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我原本希望事情可以往好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