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瑜的《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來自她的北京求學日記和去新疆、甘肅、四川蹲點做田野調查的筆記。
打從這個「白酒足足可以喝一斤」的台灣女孩被蓄了一下巴狂野鬍子的中國人類學者「拐」到北京,拜入學風正、酒風剽悍的北大社會系門下,把酒言歡,「入門敬三杯」的傳統只是小菜一碟,談笑間放倒許多師兄師姊。
從覺察口音、模仿口音、在不同場合「穿戴」不同的口音,同吃同住同勞動,邊幫忙帶孩子邊向婆婆媽媽學習哈薩克語,憑著泡得一手好奶茶,從被款待的貴客變身為社群的一份子,上山下海,交了許多新朋友,擴展生命經驗,最後完成人類學訓練,的確有幾分用奶茶解決任何事的氣魄。
離鄉背井,和陌生人一對比,才會恍然大悟家鄉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刻印多麼深,從小視為理所當然的常識竟然開始動搖,甚至飽受挑戰。踏在異國的土地上,家鄉這個概念瞬間變得一清如水。
《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立體書封,大塊文化提供
身為外省第二代母親與魯凱族父親的女兒,文中她同時也不斷辯證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在自我和他者之間穿梭,不斷彈性地交換身份。
讀著讀著,突然想起兩個之前在旅途上聽到的人類學家下田野的笑話——
「在非洲遊獵採集的原始部落中,大約有十個人負責遊獵,另外十個人負責採集,後頭還跟著二十個人類學家。」
「北極的伊努克家庭中,通常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小孩、一對雪橇犬,以及一個人類學家。」
人類學家彷彿成了對別人家的生活細節大驚小怪的甘草人物。因為人類這個物種最特殊之處,是我們的心智善於賦予周遭的人事物各種意義,生活是一張「意義之網」,我們稱之為文化。
「每個地方的人們擁有獨特的世界觀(vision of world),世界觀是一個民族數千年來互動和思考的產物,代表一個民族對於所處的世界、與此一世界的力量和本體、及人類所處地位的看法。」
人類學家下鄉做田野調查,當務之急就是把自己縮到最小,好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觀中,取得一個觀察員的位置,就像梁瑜所說:「我發現唯有將自己縮得很小很小,才有可能獲得更大的空間——學習和獲得知識的空間。」
人類學分析解構「意義之網」背後的邏輯,經過觀察、模仿、學習,用盡全力去理解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事物,並誠心誠意給予一個價值制高點,承認自己文化的侷限,再用客觀而科學的學術語言,如實描述。
梁瑜說:「很多牢不可破的前提和堅持,似乎就會讓位給更謙卑更柔款的同理。」
我深深折服於這種不自以為是的謙虛。
我長年書寫的主題是飲食文化,因為我認為食物是最具代表性的載體,吃什麼?誰吃?在哪裡吃?為什麼吃?可以輻射出最綿密的社群聯結,不管是人和人、或是人和自然之間。
而一說到吃,我的美酒可能是你的毒藥,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沒有好壞對錯黑白可言,面對外國食物,我從來就是努力加餐飯,試著去理解而不隨口評論,原來字裡行間,我可能也有幾分業餘人類學家的味道。
梁瑜在新疆從事田野工作時,發現奶茶妙用無窮,刻意的訪談往往無功而返,一起和牧民悠閒喝下一碗又一碗的奶茶,反而是開始話題的鑰匙,獲取無數寶貴資訊。看得我頻頻點頭,因為我書中最好的梗總是在和當地人吃飯的餐桌上找到的。
梁瑜帶著很小的自我(ego)、很大的酒量,慢慢睜開人類學之眼,看到一個以前看不到的世界,既不理所當然也不見怪不怪。最後終於恍然大悟,說到底,「他們其實和我們沒有太多不同」。
梁瑜在書中寫到,因為出身魯凱族頭目階級,她父親出門赴宴時,絕對不殷勤動筷,也不斷告誡女兒:「少吃點,保持從容。免得別人以為你在家沒東西吃。」
畢竟身為頭目之女(公主?),在桌上展現的姿態以及背負的身份比有沒有吃飽重要太多了。
讀到這裡我突然心裡一震,開始為我不管去哪都開懷大吃的好胃口心虛起來。
我一直覺得吃當地食物是尊重社群文化的友善表現,生性又不喜浪費食物,連珍珠奶茶都會喝到最一顆粉圓,在旁人看來,說不定像餓死鬼投胎。(驚!)
希望面對異文化時,人人都可以擁有一點點人類學家的眼光,洞悉種種標籤和刻板印象之下的人性共通處,搭建橋樑,去除邊界,互相理解,這樣一來,我深信地球會寬廣和平許多。
撰文:張健芳。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重度背包客症候群。在SOSreadr寫作【世界餐桌:手寫餐桌食物,咀嚼人生滋味】,著有《1個旅人,16張餐桌》、《在異國餐桌上旅行》,立志當個「職業說書人」,帶著讀者在餐桌上環遊世界。臉書:張健芳 食物旅行家
編輯:洪崇德、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