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新世代?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觀察

2017/06/0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大約在1995年前後,逐漸普及的網路造就了BBS站台網路新聞台、部落格以及論壇的輝煌年代,寫詩的人身居其中,正好成就一部網路時代的詩歌史。有了不同於以往主流的新平台,詩人得以用不同於以往的方式把自己的作品推到以往的邊境之外,並試探不同的詩學可能。

 

「大學詩社」與「網路詩人」的拉扯

 

網路及網路詩人的出現固然可視為林燿德以後,再一次出現對編輯擔任守門人,並以其美學觀為主流詩學價值的顛覆與挑戰,更重要的是這次挑戰中的自由精神與傳播能力,讓純文學創作者與大眾有了真正接觸甚至深談的契機——理論上,新的典律要應運而生,隨著詩的推廣與閱讀變得容易,21世紀應該誕生更多隸屬於網路的詩人。

 

實際上亦差不多。從世紀之交後,到風球詩社(2008年)、逗點文創結社(2010)再到大家津津樂道的,可能是新詩史上出版詩集最多的一年(2010)。「風球詩人」、「逗點詩人」、「好燙詩人」乃至後來的「衛生紙詩人」,都藉由出刊或結社的方式讓自己成為「詩壇新生代」的代名詞。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行程表。Photo Source:主辦單位提供。

 

而在缺乏鎂光燈的地方,有一群人彷彿無人記掛的影子,仍死守著詩歌的基礎門派,經營詩社。在校園扎根的他們,可能沒沒無名。這些大學詩社除了向網路尋找資源,另一方面也不得不面對人格分裂式的自問。

 

某些難堪的問題,可能同樣逼問過自己:「如果在網路上能遇到任明信林達陽,為什麼我要在這個大學詩社跟一堆新手鬼混?」「作為創作者,我比較想跟高手相處,而不是花一堆時間來做行政業務。」

 

傳統的大專聯吟比賽停辦後,不再有吟唱舞台的詩社面對招生壓力更是雪上加霜。老字號詩社台大現代詩社政大長廊詩社師大噴泉詩社尚能勉力不墜,文化華岡銘傳藍墨水等詩社卻隨上個世紀的植物園詩社一同走入了歷史。

 

簽到處除了簽名表,還有桌牌、光年詩社提供的贈品胸章及明信片。

 

是傳統的詩社形式跟不上網路時代,所以失去吸引力了嗎?雖然單純把網路詩社面臨的困難全推到網路的普及未必可靠,不過網路興盛的時代,這些實體聚會的結社行為確實遭遇到程度不一的困難。

 

透過5月7日由淡江大學微光現代詩社東吳大學光年現代詩社台北大學冬眠詩文學社共同在東吳大學城中校區舉辦的「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或許我們能對當代大學詩社的處境有更清晰的認識。

 

誰是新生代?八年級前仆後繼

 

也許是上個世紀的植物園詩社結束後,長期單打獨鬥的詩人終於不甘寂寞,在2000-2010年間,「網路詩人」陸續有我們這群詩妖、風球詩社、然詩社、好燙詩社等集群出現。在秀威資訊出版《臺灣七年級新詩金典》(2011)以後,七年級青年詩人為主的新生代勢力,已經獲得主流詩壇的承認。

 

跨校詩社以「新生代」為名收獲更多關注,與他們年紀相仿的七年級詩人亦高手雲集,這兩個因素都可能對八年級學生為主的大學詩社造成經營上的壓力。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大學詩社間以一對一交流的方式,希望能深入了解彼此。

 

不過,沒有長期關注大學詩社生態的人們可能很難想像,從2010年左右各校反而陸續成立了淡江微光、東吳光年、元智不成文東海甜筒朝陽霧中國醫籠鳥中山醫艸祭⋯⋯等詩社。

 

新生代的詩社善於利用網路交流,對於互相結盟並不陌生。這次參與的詩社成員,就有部分與耕莘青年寫作會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等組織關係密切,部分詩社還創立了屬於八年級世代的跨校詩刊:煉詩刊。顯然,很有自覺的在探索自己世代可能的八年級,並沒有要跟在七年級身後當小弟的意思。

 

詩社初見面:熟識與客套

 

這場座談會吸引了含朝陽科技大學霧詩社、台北市立大學三點詩文學社、政大長廊詩社、成大詩議會、東海大學甜筒詩社、中國醫藥大學籠鳥詩社、中山醫學大學艸祭詩社、師大噴泉詩社、元智大學不成文詩社、國立臺北教育大學退詩社在內的共十三個詩社參與。

 

分從北中南各地而來的大學詩社中,社齡將近五十年的噴泉詩社與長廊詩社,是資歷較長的老字號;成大詩議會、三點詩文學社及甜筒詩社都從地下讀詩會開始,目前仍為成為正式社團而努力,其他的詩社則分別在2010年後陸續成立。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微光詩社與光年詩社關係密切,是成功的社團化案例。

 

在這些人當中,甜筒詩社社長徐巽豪、艸祭詩社陳遠文、籠鳥詩社社長蘇禹安、不成文詩社副社長黃冠維、冬眠詩文學社洪聖翔、光年詩社社長紀姵妏、成大詩議會召集人陳信宏都是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成員。洪聖翔同時還是耕莘青年寫作會的教務長、煉詩刊的要角,紀姵妏亦是耕莘青年寫作會的活動長,這些具備不同身份的詩社成員,已經熟悉於尋找資源並與其他的團隊互相借力合作。以他們的年紀及活躍程度,有很大機會成為現代詩的未來。

 

此次聚會不僅為了互相參照彼此社團經營方式,創造對話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年輕詩社希望透過親身見面聯繫彼此感情,在可預見的未來為合作的可能性鋪路。

 

經過基本的自我介紹後,各詩社以「一社對一社,一次十分鐘」的方式進行深度對談。除了促進彼此的認識,對於社團的現況與合作可能,期望能出現更有效的討論。在這個階段或大方,或侷促,或充滿歡樂,各個詩社展現的精神樣貌各有不同。不過,這些詩社在午餐過後就自然而然以地緣關係或者彼此的交往程度形成了幾個集群。

 

大學詩社面面觀

 

光年詩社、微光詩社及不成文詩社的核心成員互動頻繁,對彼此都很熟稔。中部大學詩社代表:艸祭詩社、霧詩社、籠鳥詩社、甜筒詩社,在會中幾乎形影不離,他們每個學期都有三次共同聚會。最後是與「煉詩刊」關係較密切的幾個詩社,除了主辦的台北大學冬眠詩文學社以外,還有三點詩文學社、噴泉詩社、退詩社、長廊詩社。

 

光年詩社跟微光詩社這對姊妹社以驚人的活動與行政能力著稱。創社六年的微光現代詩社,招生與推廣活動皆有傑出的成績。曾有過包含行動劇、現代詩快閃、成果展、詩刊在內的種種嘗試,今年並推出專為盲生設計的點字詩,向來是淡江大學學藝性社團中表現很傑出的一個社團。

 

光年詩社創社兩年,同樣屢獲校內傑出社團肯定,他們的活動方式及「光年詩歌節」都很好的借鏡了微光的經驗,更重要的是,他們自行開發的文創產品(如胸針、明信片)大受好評。光年與微光,幾乎可以視為21世紀台灣現代詩社「社團化」最成功的兩個案例。

 

新興詩社的主要難題就是缺乏資源與經驗,所以更需要彼此借力。圖為三點詩文學社(圖左)、霧詩社(右前)及退詩社(右後)

 

元智大學不成文詩社今年邁入第五年,同樣是很年輕的社團。原本是從學校通識課「詩與當代生活」開始,但在以理工起家的學校,資源少,亦難以尋找同好,甚至會面臨資深社員轉學後行政與教學經驗的斷層,讓他們非常借重其他詩社的經驗,從而尋找重新出發的契機。

 

主辦單位之一的台北大學冬眠詩文學社一次來了六名成員。冬眠與微光、光年截然不同,姿態悠閒,更自備水果招待,看似不慌不忙的外表下,卻是所有詩社中過著最近乎苦行僧生活的社團。

 

問及社團平常如何運作?冬眠資深社員洪聖翔笑得靦腆:「喝酒,還有讀詩會啊。」一個除了讀詩會跟喝酒什麼都沒有的社團。沒有傳統,沒有資源,永遠把「詩」放在「社」的前面,除了講義印刷外沒有開支,沒有其他需求,甚至不在意他人看法與社團評鑑。以傳統而刻苦的形式鍛鍊,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讓自己變強。

 

事實上,缺乏資源並不是冬眠的專利,差別只在對現實有過多少的妥協。前身是霓詩社的三點詩文學社,就為了吸引更多人的關注,不得不在社課內容加入其他文學類別。

 

長廊詩社近期努力籌備社刊,成果值得期待。

 

原名唯心詩社的甜筒詩社,同樣在主要成員轉學後,受限資源不足而以讀詩會類型作為主要的內容。成大詩議會地下活動二十年,近期的努力目標是成為正式社團。至於艸祭詩社、霧詩社跟籠鳥詩社,不僅學校沒有中文系,甚至不見得有校方主辦的文學獎,缺乏文學活動讓他們在招生上舉步維艱,甚至地處偏遠(台中霧峰)的霧詩社因為缺乏願意講座授課的詩人頭痛不已。

 

噴泉詩社雖然經歷去年社員短缺的窘境,現任社長曾映泰仍努力擦亮老字號招牌,一學期三堂詩人講座,並努力進行現代詩與現代舞的結合,提供了不同於師範體系刻板印象的新活力。

 

至於同樣有著長久歷史的長廊詩社,本年度的社課以籌備自己的社刊為主,除了金車現代詩講座提供金援和資源以外,比較缺少對外的活動。他們希望能夠在這次座談中接觸更多大學詩社,尋找更多合作的可能。

 

大學詩社的惡性循環

 

下午的討論裡,社團經營、教學資源(的尋找與互助)跟招生策略三個部分佔據了大量的時間。事實上,這三個偏向於「社團」而不是「詩」的困難,正好說明了百花齊放的外表下,這些新興詩社的狀況絕不能以「草創艱難」四個字來輕鬆帶過。

 

固然,在他們遭遇的難題裡,很難忽略我國高等教育思維的實用主義面向:讀什麼科系、以後就從事相關行業。時至今日,抱持這樣想法而犧牲個人興趣培養的學生、家長乃至學校都仍不在少數。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冬眠詩社(右排)凝聚力很強。對待自己刻苦,對其他詩社卻很親和。

 

不過,比實用主義更值得深思的是詩社的定位問題:詩社到底是一個以詩藝磨練為目的的社團(菁英取向)、一個以現代詩推廣,促進閱讀人口的社團(大眾取向),抑或是一個以詩為口號,讓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的同好會?

 

由於各大學的氛圍與提供給社團的資源不同,所以每個詩社能做的選擇也不同。微光詩社、光年詩社是社團評鑑的常勝軍,在社團經費申請上並沒有太大的困難,卻同樣必須藉由活動來「製造」對下一次評鑑有利的成果,以維持行政便利,這是他們的傳統。

 

藉由活動獲取評鑑佳績,藉由評鑑成績讓下一年度的經費申請順利,帶來更多新生加入的誘因。他們活潑的「社團化」經驗,在討論過程中對於資歷更輕的詩社有著不小的啟發。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技職體系出身的霧詩社,自製了精美的社服與詩籤。

 

不過,微光與光年的經驗未必能夠複製在其他詩社上。且不論不在意社團評鑑、只專注詩藝鍛鍊的冬眠詩文學社跟學校(師大)已在連署後廢除評鑑制度的噴泉詩社,大部分詩社遇到的困境反而是一個惡性的循環:靜態為主的社團活動不受評鑑委員青睞,因此成績不佳。而對於評鑑成績不佳的社團,校方給予的資源更有限,讓他們在投入資源招生、對外展示成果時必須加倍地斤斤計較,最後的招生成果不佳,甚至沒有辦法以滿額幹部來經營社團。

 

學校給予社團的補助經費長期與社團評鑑成果綁在一起。評鑑除了考驗社團的組織健康度,又有高比例的服務學習分數,對於苦苦支撐的大學詩社來說,這是很大的負擔。耗費心力準備,卻很難爭取好成績的社團評鑑,對於大學詩社來說幾乎是共同的苦惱。這些「能不能,或辦不辦」活動的影響深遠,中山醫學大學的艸祭詩社,甚至還被認定為校內文學獎的主辦單位。

 

財力與人力的不足,對大學詩社帶來的困擾並不只在於社務運作上,對於社團內部實力的提升,同樣有著影響。會議中就有著這麼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讓所有的社團先是面面相覷,然後苦笑連連:「要不要收社費?如果要,要收多少?」

 

教學資源的缺乏

 

業內的文學講師授課費用對於大部分的詩社都是沉重的負擔,顯然單靠學校的補助要維持一學期一堂講座都是不太現實的。但若是要求原本人力上就捉襟見肘的詩社們,以現有人力處理行政業務,又要承擔社費的支出,未免更減少新進社員的入社意願。

 

當社團陷入人力不足後,一旦出現人員變動(例如擔任要職的幹部轉學或畢業)就容易產生行政交接與教學上的斷層。不成文詩社、甜筒詩社正好就面對了這樣的困難。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人數雖少,常帶笑容的不成文詩社讓人備感溫暖。

 

十年前,有志於新詩的讀者可以往葡萄海論壇、吹鼓吹詩論壇、ptt詩版等地與同道切磋,藉此增進自己對新詩的認識;但在臉書時代這樣的資源更稀少了。或許每天為你讀一首詩與戰鬥力只有五這樣的粉絲專頁能稍微給他們一點啟發,不過嚴肅且具規模的詩學討論似乎已在這個時代絕跡。

 

大學詩社對新詩的寫作與閱讀訓練,幾乎都是以內部(或偶有的跨校)讀詩會為主。不斷的內部討論雖能讓內部的詩學見解靠近,卻同樣有著閉門造車的可能。正因為意識到這件事情,這些大學詩社希望能夠藉由這次會議創造更多的可能。

 

賦予正面意義:我們能做些什麼?

 

雖然這不是第一次以「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為名舉辦聚會,但在實質意義上,這麼多的大學詩社同場參與一場會議仍是一個創舉。

 

在場的詩社中,參與紙本刊物煉詩刊編輯群的並不在少數,令人意外的是,這些詩社並沒有強調紙本刊物的繼續經營。「資源共享」與「社群經營」才是他們關注的主軸。

 

噴泉詩社社長曾映泰提出:「我們是否能善用『星系進化論』這個有許多大學詩社成員加入的私密臉書社團,作為彼此聯繫的平台呢?」在這個私密的臉書社團內,曾映泰期望屬於大學詩社間的作品與詩學切磋能夠發生,甚至進一步達成書籍、講師資訊的交換,他的看法很快獲得一部分人的贊同。

 

全國大學詩社座談會

討論「我們能做些什麼」時,這場閉門會議的氣氛馬上變得很凝重。

 

然而,要讓平台變得更盡善盡美,顯然對內部成員的積極性及自我要求是很大的考驗。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馬上被提出:「回應問題的人能得到什麼?」

 

具備作品評論能力的社團成員,在每一個社團都是稀有財。並不能單純以「熱情」期待,這些人在平台上維持高密度(卻未必有反饋)的討論,必須把他們的消耗作為成本來考量。而在各社團的人力、精力都有限的現況,期待一個平台能自主運轉並不現實。同時,不同社團間的交流,會不會反而讓自己社團的特殊性被同化了呢?

 

在筆者過去擔任社團社長的經驗,也有過一些類似臉書社團或讀詩會的嘗試,當時很深刻的體認到,要讓這些背景各自不同,分居北中南的大學詩社能維持動力、持續彼此交流,是很困難的。而跨詩社的臉書社團,最後更容易淪為互相張貼廣告的即期品集散地。

 

其實,在這樣一個資訊流通便捷的時代,大學詩社已經或多或少都學會善用粉絲專頁來自我行銷。當讀詩專頁興起,詩社再也不是一個文青式的神祕社團,更能夠互相借力來推廣活動,並且讓校內外對文學有興趣的人認識自己。

 

這場大學詩社座談會的尾聲,歷時兩個小時的論辯終究沒有帶來共識。但這並不可惜。當這些詩社更深入的認識了彼此的想法與做法,當他們在文學漫長的道路結識了可能的旅伴,或許在下一次的座談會,或許不用那麼久——我們將會看到這個世代的成績單,路途中的他們,現在眼神正閃閃發光。

 

 

 

 


攝影:洪崇德

撰文:洪崇德

重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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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善閱讀風氣, 風靡萬千讀者, 提高書店收入,刺激出版市場。」傳說中,曾經有一群愛好閱讀、勇於嘗試的讀者與編輯們,為了對抗不景氣的內容出版環境,維持出版界與寫作的多元生態,嘗試以新的模式創造新選項,讓更多優質的創作者、內容及出版品被更多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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